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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刀记第十八卷桑木之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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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10-15 00:35:2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十八卷桑木之阴
    内容简介:
    燃江之夜将尽,血河荡只余烬土,但危机仍未结束。战局丕变,为杀出重围,耿照只剩下一件武器、一个选择、一场豪赌--
    雪艳青与明栈雪的过往,纠结于何地?落难的天罗香之主,将与耿照擦出什么火花?隐藏于幕后的黑手一一现身,为逼出总瓢把子雷万凛的下落,在意外闯入的耿照面前,出现了双脚人立的青狼……横里杀出的神秘组织“桑木阴”,究竟是何方神圣?
    第八六折孰为牙爪,孰为骨梁
    来人正是赤炼堂的四太保,“凌风追羽”雷门鹤。
    他与雷奋开素来不睦,两人明争暗斗多年,居然形成了默契:每当雷奋开欲返回风火连环坞之时,雷门鹤必定早一步离开总舵,或在外接到消息,途中便故意盘桓些个,迟几天再回,以免撞个正着,又发生冲突,此番亦不例外。
    阿兰山的三乘论法在即,皇后娘娘与镇东将军均到了越浦,雷门鹤身为越浦五大商帮的代表之一,岂可稍离?按瞬字部的情报,这几日雷门鹤均在城中活动,忙得不可开交,也避开与雷奋开直面相会的尴尬场面。
    越浦城距离风火连环坞,舟行都还有一段,不可能知道这厢的情形。妖刀于总坛肆虐之际,雷老四必在左近。雷奋开冷冷睨他一眼,哼笑道:“老巢起火啦,你还在这儿瞎摸?四太保不回去瞧瞧,坐镇指挥一番?”
    雷门鹤笑瞇了眼,客客气气团手揖道:“你雷老大都不成,我能济事么?烧了便烧啦,老屋年久失修,最怕火燎,还好我老早便存了一笔银钱,要抚恤伤亡,也好有个照应。烧成了一片白地也好,不管是起新屋或脱手变现,都是上算的生意。”
    “你--!”明知是激将,连说辞都与他料想的相差无几,真正入耳时雷奋开仍面色丕变,咬牙振臂踏前一步,腾腾怒火仿佛令林叶为之一摇,气势惊人;忽地抚胸微颤,一句喝骂生生碎在齿缝间,嘴角溢出一抹殷红。
    (他……毕竟是受了重创。)
    舟里的叶振远远见得,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,仿佛燃起一线生机。
    雷门鹤只是静静瞧着,依旧笑容可掬,面上瞧不出心思。
    “雷老大,咱们年岁都不小啦,动气伤身哪。”
    “……你不问问,是谁把总坛闹得天翻地覆?”雷奋开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,森冷的目光直瞅着眼前斗了十数年的老对手。奇妙的是:直到此刻为止,他完全没想过雷门鹤与七玄勾结、驱使妖刀毁灭总舵的可能性。雷老四和他是内斗,或许还有和总瓢把子的恩仇纠结,但谁要想毁灭赤炼堂,雷门鹤决计放他不过。就跟自己一样。
    雷老四瘦削黝黑,即使裹进了锦衣华服,满手的翡翠扳指,也难掩那股子江湖匪气。没了赤炼堂,没了纵横天下水道的风火旗,雷门鹤不过是只黄鼠狼,便穿衣裳也不似人。
    可惜在雷门鹤心里,日渐凋蔽的风火连环坞远远不等于赤炼堂。
    “不管是谁,连你都应付不了,我去添什么乱?明儿善后便是。况且,这儿还有大买卖。”雷门鹤耸了耸肩,咧嘴笑道:““指纵鹰”滴水不漏,严密得像是铁桶一般,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思,好不容易才开了道墙缝。你雷老大御下之能,的确没话说。”
    雷奋开所料无差,雷门鹤坐镇越浦,既为公事,也是想避免和自己打照面;之所以乘夜偷偷潜回血河荡,正为了和叶振接头,约定的地点便在这处芦苇滩。谁料翼字部的年轻副统领高云盯上自己的顶头上司,沉不住气抢先动手,虽伤了叶振,却也被他逃脱,雷门鹤遂扑了个空。
    雷门鹤觊觎“指纵鹰”许久,多年来费尽心思,始终不得其门而入,这回竟有统领级的核心人物主动接头,经过半年的试探,终于确定不是雷奋开设下的陷阱,岂容失之交臂?在岸边发现叶振遗下的秘密暗号,耐着性子等待。其间见总舵火光烛天,常人避之唯恐不及,雷门鹤却判断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,“指纵鹰”的反苗才有机会脱离大太保的掌握,要打破这支奇兵的壁垒,今夜至为关键,果然等到了载着叶、雷二人的小舟。
    雷奋开冷冷回头,模样看似懒惫,森寒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,不啻利刃加颈。
    “你花了多少银两,才买通了这个混蛋?”
    “远比你想象得少。”雷门鹤嘻嘻一笑。“不愧是你的属下,物欲出奇得低。那数目说将出来,我都替你雷老大难受。早知指纵鹰忒便宜,早几年我就整批买下来了还不讲价,多的当是孝敬你雷老大的。”雷奋开一言不发,原本精亮逼人的眸光隐于夜色,忽然失去神采,片刻才咬牙道:
    “叶振,你到底拿了他多少?”
    倚船咻喘的翼字部统领面色苍白,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,低声道:
    “五……五百两。”
    “五百两!”雷奋开倏地抬头,双目迸出血光:
    “多少年来出生入死、多少弟兄前仆后继,这“指纵鹰”三字对你,就只值他妈五百两!”挟着雄浑内劲的吼声震动地面,连打上滩头的潮浪也为之退,小舟喀喇喇地从泥陷里滑开,船尾被汹涌的水流扯得不住弹跳,犹如一杆残断的狗尾草。
    雷门鹤五内俱涌,踉跄几步,心中一凛:“这厮发起狂来,谁人能挡!”正欲抽退,见前方乌影窜闪,雷奋开已掠上船头,一脚踏得舟身沉入激涌白沫,再不动摇。
    他一把揪起叶振的衣襟,怒道:
    “当年天苍山十里重围,你怎不死在突围阵中?血旸陂剿杀赤鲨帮五百甲士那一役,怎不与沙河天同归于尽?还有……陷机山无回海死守七七四十九天,你怎不死在土沟壕渠之间,跟其他一百七十二名阵亡的弟兄一样,偏偏要活到现在,为他妈的五百两出卖自己,出卖尊严!”
    叶振本已大量失血,再被狮吼般的咆哮贴面一震,七窍都溢出血点。他软绵绵的双腿半垂半跪,使不上力气支撑,下腹不住渗出乌渍,勉强举起一只右手,轻轻攀着那铁铸般的腕子,颤声道:
    “不……不要杀我……我……我不能死……”与其说是求饶,倒像在制止什么。
    雷奋开怒笑道:“叶老三!你什么时候…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死了?你以前,不是叫“不要命的叶老三”么?”叶振只是一径摇头,出气多、进气少,兀自扳着他的手腕不放,口里喃喃着“别杀我”、“我不能死”。
    忽听背后一声嘻笑,雷门鹤悠然道:“温柔乡从来都是英雄冢,连指纵鹰也不例外,你家叶统领在崤河镇养了个标致的小寡妇,连拖带的油瓶都是俩粉光致致的女娃娃,将来出落得娇媚可人,正好肥了便宜老子,决计不落外人之田。叶统领的五百两银,怕是给粉头安家罢?”
    叶振勉力睁开眼缝,切齿道:“四太保!你--!”心弦牵动,又血嗽起来。
    此事他本以为天衣无缝,殊不知“凌风追羽”雷门鹤也非好相与的,手下虽无指纵鹰,一样有罗天网地的本领,两人密切联系的大半年间,叶振的底细早被摸得一清二楚。
    雷门鹤成竹在胸,却始终不动声色,此际一股脑儿掀了出来,叶振后路已绝,今日之事若没个结果,以大太保睚眦必报、不留余地的性格,非但要叶振填命,连崤河镇的母女三人也难逃其毒手。
    雷门鹤意犹未尽,捻须笑道:“我记得叶统领那相好的……是姓田罢?是了,地契上写得清楚明白,房舍是买给一位林田氏的。”
    雷奋开本是怒极,听到“崤河镇”时不禁微怔,及至“林田氏”三字一出,面色丕变,焰尾般的压眼浓眉皱起,“砰!”将奄奄一息的叶振掼落,沉声道:“是她?你拿五百两养的,是林飞的婆娘?”
    林飞乃“指纵鹰”翼字部的前任副统领。他死之后,副统领一职才由年轻的高云接任。雷门鹤对指纵鹰下过偌大心血,各人用的虽是假名,原本身分在加入后便舍弃不用,总喊得出十位正副统领的万儿,心念一动,露出猥亵的笑容:
    “看不出啊,叶统领。“指纵鹰”真个是有情有义,兄弟情若手足,妻子亦如衣服,部属遗下如花美眷,叶统领顾念甚深,不仅代为照拂,还兼施雨露,好生滋润了久旷的寂寞少妇,啧啧。”
    雷奋开冷冷回头。
    “老四,我自管我的家事,你那张臭嘴再吐个屁字,我便先料理清静。我说得出做得到,你很清楚。”雷门鹤笑吟吟地闭上嘴。那份刻意露出的兴致盎然,比尖刻的言语更招人恨。
    雷奋开对这人了解甚深,只要不涉对总舵的旧情感,等闲不受撩拨,转头沉道:“我让你去杀光林飞家里人,你倒好了,金屋藏娇啊。女人我从没少了你们的,那林田氏是何等尤物,竟能迷得你忘乎所以,连组织都能轻易背叛?”
    叶振似被按着痛处,身子一搐奋力昂颈,叫道:“你莫……莫说她!她……她是好……好女人……”这几句仿佛用光了仅存的气力,背脊方离船座寸许又重重摔回,“笃!”一声如捶败革,下身墨渲益深。
    雷奋开冷笑。
    “叶老三,你若没碰她半根指头,就当本座犯浑,辱了你的兄弟义气,自搧十六个耳光还你;少你一个半个,我雷奋开不算汉子!”叶振惨白的脸上露出愧色,垂落双肩,犹如泄了气的皮球,咬牙颤唇,低头不吐一字。
    雷奋开恨不得扭下他的脑袋,狂怒中隐带一丝心痛,眦目道:“叶老三!你……你们个个是怎么了?好日子过得太久,忘了当年锐气么?先是林飞,现在又是你!指纵鹰有什么对不起你的?赤炼堂有什么对不起你的?我,雷奋开!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?死前让你说个痛快!”
    “……错了……”叶振咕哝着,疲弱的语声散失在河风里。
    “什么?什么错了?”
    “……是我们错了。”叶振勉力抬头,低道:“大太保,我们不该杀林飞的。他说得没错,是我们错了。”
    岸上雷门鹤暗自凛起,环臂抚颔,忖道:“听他的话意,合着翼字部的前副统领林飞非是什么因故身殉,却是雷奋开所杀!崤河镇的寡妇身上有戏,值得走一趟。”却听雷奋开哼的一声,冷道:“林飞散播谣言,扰乱军心,其罪当诛!念在他效命本帮多年,为总瓢把子出生入死,特免三刀六洞、剜眼断舌之刑,教他死个痛快。这已是法外开恩,难道也有错?”
    叶振垂颈摇头,低声道:
    “……那一日,我奉了大太保密令赶往崤河镇郊,打算斩草除根。大太保再三吩咐: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,那怕是小小的女娃娃,将来长大,说不定能亡一个帮派、甚至一个国家。面对敌人,毋须怀有一丁点仁慈。这么多年来,因一念之仁而丧命的弟兄,还少得了?要怪,就怪林飞自己不好。”
    他伤势过重,神智渐失,现实与记忆交错闪现,时序混乱,竟不理会大太保的质问,喃喃地自说自话。
    “可……可料不到林飞不只一个娃,是两个,小的还在吃奶,大的才学会走路。那地方僻得紧,远近少见人迹,我在竹篱边远远看着,不知不觉看到天黑,才想起居然站了大半天,脚也不觉酸疼。突然间,我明白了林飞为什么会说那种话。”
    林飞和他,是大太保最早从北方招募来的人里仅存的几个。
    赤炼堂从僻居一隅的地方帮会,走向称霸水道的天下第一大势力,两人可说是每役必与。晚于他俩加入的,很多已坐上分舵主乃至转运使的位子,他俩却选择了无妻无子、注定漂泊的指纵鹰,只为成为总瓢把子最强最忠心的无双铁卫。
    “咱们不是刀不是剑,不是银钱不是血肉;咱们,是总瓢把子的骨头!”
    说这话的人叫萧腾,和他们一样打北方来,加入“指纵鹰”时也只十来岁,是个目如鹰隼面如狼的凶狠少年,拎着一枚鲜割人头权作投帖,杀人如麻,那股子嚣蛮丝毫不逊朝廷悬榜的江洋大盗。
    他不是嘴上说说而已。
    在陷机山无回海,他们两百多名弟兄与大太保--那时他还不姓雷,也没有“太保”的衔封--护着总瓢把子,被化鴽坑的鼠辈以十倍之数,围困在一处简陋的土垒大半个月,断水断粮后又七日。形容肮脏猥琐、衣布条条碎碎如乞儿般的化鴽坑土着绑着俘虏,用最最残忍的手法在阵前分而食之,有时惨嚎持续数时辰之久,以瓦解敌势。这是他们故老相传的打仗法子;说是战术,更像巫术祭仪。
    对活着的人来说,那是非常恐怖的折磨。当然对被吃到一半、还留有知觉的人也是。
    萧腾被绑着推到土垒之前时,已被痛打了五天,他在俘虏群中最是不驯,光用头颅便撞死了两人,已然够本。他被拷打得体无完肤,腹间的刀创淌出黄水来,垂着不知名的凄惨肉块;若非还想生剐了动摇守军的意志,土人们早把他大卸八块。
    两名手持解腕尖刀的粗壮蛮人将萧腾踢至阵前,面目全非的少年冷不防一仰头,撂倒了其中一个,用身体生受了另一人的尖刀,手肘往对方喉间一送,似有枚细小刃物穿入颈颔,胖大土着顿时了帐。
    众人这才看清不是什么刃物,而是被打折之后、穿出肌肤血肉的臂骨。
    萧腾走不动了,一屁股坐在尸体上,无力割开缚手粗绳,喘着粗气嘶声道:“咱们……不是刀不是剑,不是血不是钱……”猛拔出腹间尖刀,一边嚎叫、一边从伤口里掏出肠子随手割抛,痛得流泪狂笑:“这……这些臭皮囊算啥?都给你们去;咱,是总瓢把子的硬骨头!”惨呼不绝,旁若无人,血腥而疯狂的举止直到断气才停止。
    那一日,凶狠残暴的土着蛮人为之胆寒,遂将俘虏通通杀死。
    两天后赤炼堂援军赶至,土垒中残存的几十双眼睛赤红如血,沉默地杀将出来,坚定的、一点不漏的屠灭了化鴽坑数千住民,没留下半个活口,最后一把火将林山烧了,陷机山无回海从此自东胜洲的地图除名,连渣滓都不剩。
    而萧腾离世前的狂语,也成为“指纵鹰”的精神象征。
    --一日指纵鹰,一生指纵鹰!
    因此,当林飞嚷着要“解甲归田”时,叶振毫不犹豫将他交了出去。若非以林飞的身分地位,须得由大太保亲自处置,他早一掌要了他的性命。多年来,他杀过很多这样的人。
    “指纵鹰”不能有家室,为了宣泄这群野兽的欲望,雷奋开从不吝于付出大把金银,提供他们最能抒压的温柔乡。林飞与田氏的结合是意外,诞下儿女更严重违反内规;倘若知情不报,连上司叶振也要受牵连。这也是叶振最终决定交出林飞的关键之一。
    然而那短暂的午后所见,却彻底改变他的人生。
    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?”
    连雷奋开也不禁皱眉。愤怒归愤怒,他所认识的叶老三既不好色也不怕死,若仅仅是林田氏那尤物般的胴体腐化了叶振,事情就好办多了,杀掉那个女人便是。究竟是什么,改变了这些从炼狱归来的战士?
    “……喂鸡。”
    叶振扭曲的嘴角一颤,挤出破碎的笑容,仿佛伸展四肢徜徉于蓝天绿地,剎那间忘了眼前的一切。
    “他的大女儿……在喂鸡。小小的娃儿,连路都走不好,左颠右晃的,比毛茸茸的小黄鸡还像小黄鸡。她娘在一旁笑着叨念,那眸子像水一样清……大太保,我睡了她,是我不好;但我不是贪恋她的美貌,才想离开兄弟,离开组织。
    “我……我和林飞一样。我们想的,也只是过上那样的日子。那怕一天也好。”
    雷奋开默然无语,蓦地仰头大笑,笑声惨烈。
    “叶老三!咱们不只是鹰犬、不只是刀剑,咱们是总瓢把子的骨头!像你我这样的人,怎能过上那种太平日子!”
    垂死的叶振激动起来,猛一抬头,失焦的眸里绽出精光:“总瓢把子死了,还要鹰犬做甚?还要刀剑做甚?咱们这帮老骨头,撑的是谁的血肉!”
    雷奋开骤然收声。再回头时,不止眸光,连声音都是冷的。
    “这是谁跟你说的,叶老三?是林飞么?”
    “你……你骗了咱,老大。忒……忒多年来,你骗得咱们好苦……”意识模糊之际,不自觉露出了北地的乡音。
    适才的昂扬似是回光反照,他头脸渐渐沉落,语音含混,难以悉听。雷奋开叉着他的颔颈一把提起,吊近面前,咬牙低吼:“说!谁跟你说总瓢把子死了?是哪个杀千刀的混账王八蛋!”
    叶振身子痉挛,被雷滚般的吼声震得口鼻溢血,灵台倏然一清,睁眼惨笑:
    “大……大太保,我没出卖兄弟,也没出卖过自己,那五百两是给阿贞照顾孩子的,我自己一锭也没沾过。五百两银子,买不了总瓢把子的骨头。
    “从四太保告诉我“总瓢把子死了”那天起,我便决心这么做了。总瓢把子用不着他的骨头啦,把弟兄们牢牢绑在这儿的,是大太保的私心。你骗了咱好多年啊,老大……你……你骗了咱好多年……”
    雷奋开面无表情,手掌一紧,断续的语声忽然静止。叶振的头颈软软垂落,搁在他效命了大半辈子的大太保肩上,只是这一回他再也无法言语。
    他盗取鹰符,非为换取贿银,而是想解散“指纵鹰”;坚持不死,是因为崤河镇的竹篱笆后,有双盼着他回去的温柔眼眸。还有不知人事的俩奶娃儿,等着依赖他长大,以取代那个被他亲手解交上级的父亲……
    一日指纵鹰,一生指纵鹰。
    雷奋开轻轻将他放落船板,为他阖上暴凸的双目,取了鹰符握在掌中,纵身跃回岸上,起脚一蹬,小舟飞也似的滑出浅滩,“唰”一声被滚滚江流卷走,片刻不知所踪。雷门鹤心中一阵不祥,才觉这厮佝偻的背影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威压,蓦地转过赤红双目,轻笑道:
    “你行啊,老四。”
    (不……不好!)
    雷门鹤容色遽变,足尖一点,双膝以上分毫未动,袍袖、衣摆却“泼啦啦”地逆风劲响,整个人自残影之中抽离,飞也似的没入林间!
    他号称“凌风追羽”,轻功上的名头还大过了擅使的兵刃,手把赤炼堂大小事务的这些年,纵使日理万机,唯独腿上功夫未曾搁下;若非如此,他在退入精心布置的密林之前,便已死在雷奋开的怒极一轰之下。
    面对身负绝学“铁掌扫六合”的雷奋开,雷门鹤丝毫不敢托大,然而逼命的瞬息间,他仍深悔自己低估了老流氓的怒火爆发。雷奋开身眼未动,转头就是一掌,见雷门鹤如狂风薄纸般遁入林影,也不忙追,提起左掌又是一轰!
    雷门鹤尚不及皱眉,一蓬无形涡流卷至,绞得他身形顿挫,几乎跌落地面。百忙中抬眼,岸边哪还有什么人影?一道凌厉掌风直扑面门,雷奋开那五指箕张的掌影已至眼前!
    雷门鹤这一生,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,即使他还叫“胁翅虎”贺凌飞、与“十五飞虎”盘据赤尖山时也不曾有过。当年南陵诸国的官军攻破赤尖山飞虎寨,虎首“飞虎”云彪伏诛,十五飞虎死的死、逃的逃,他拖命遁入东海,是总瓢把子给了他新的名字,以及一段重新开始的人生。
    但那只是交易而已,彼此都清楚得很,雷门鹤不欠他什么。总瓢把子赏识他的聪明,以补麾下俱是骁将、却无文胆之不足,而他原先在“十五飞虎”就是军师,这个位子驾轻就熟,双方各取所需,十足公道。
    他今日拥有的一切,并非乞讨或他人施舍而来。论出生入死,他并不比雷奋开那老流氓来得少。
    在酆江上的那个狭小船舱里,身披裂创、衣衫褴褛的漏网匪徒,并不认为自己矮了眼前意气风发的赭衣少年一截,就算他未施以援手,挽救自己于饥病漂流之中,贺凌飞仍能在东海找到另一条活路。当时他蜷在舱板上瑟缩颤抖,一点也不觉得死神近在身畔,正热切招呼他走入冥途。他对自己的命运充满自信。
    --到头来,能将他如此逼近死亡的,还是雷奋开!
    掌力及体的剎那,雷门鹤袍袖一翻,亮出两支精钢判官笔,其中一支遮护头脸,另一支却自肘后旋出,若雷奋开来势不变,一掌轰爆他面门的同时,小腹也将被锋锐的笔尖洞穿,使的正是兵法上的“围魏救赵”之计。
    “哼!”雷奋开嘴角一抹邪笑:“你有胆子同归于尽?”呼的一声易掌为抓,雄浑的内力自精钢笔杆透将过去,震得雷门鹤虎口爆裂,不由自主松开握柄;雷奋开倒持判官笔一送,正中雷门鹤腹间,撞得他口喷鲜血,像断了线的纸鸢般跌入树丛!
    “老……老九!”
    雷门鹤在摔出视界之前勉力一唤,周围突然“噗!”燃起四朵蓝汪汪的幽焰,在空中漂浮不定,挟着诡异的气味,占住四角。
    雷奋开蔑笑:“好出息啊,老九!忒爱装神弄鬼!”提掌一劈,拟将挡道的蓝焰震落,谁知身前焰朵轰然炸开,身后另一朵蓝焰却如燃油浇落,地面上升起一片诡蓝火幕;左右两朵焰花恍若飞燕,旋扭着直飙而来!
    雷奋开张开手臂,也不见使什么招数,双掌旋扫,强劲的掌风掀得草屑狂舞,林叶沙沙动摇,便是铁蒺藜、金钱镖怕也震开了去,何况是漂浮的焰火?轰轰连响,两朵失控的蓝焰撞碎在林间,其中一朵拦腰炸断了一株双手堪围的大树,另一朵却似浆水般泼上树干,“嘶嘶”地窜着白烟,显然调入了剧毒。
    蓝焰接连亮起,岂料雷奋开身法太快,一眨眼便追着雷门鹤扑入林间,但见林后空地之上,一人云履高冠、青褐黄披,右手桃木剑,左手金丝麈,生得长身玉面、五绺飘飘,本有些脱俗出尘的味道,但雷奋开委实来得太快,那人似没料到得意的“雷鼓惊神四幻焰”就只挡了一霎眼,顿时手忙脚乱,匆匆将黄符串上木剑,一指雷奋开道:
    “四太保驾前,岂容放……老大!你、你莫过来!再来我放雷符啦!”
    雷奋开狞笑道:“闪开!哪这么多废话!”单掌轰出,身前乌影一阵乱摇,那道人抱头缩成了一团,开碑裂石的六合铁掌却始终没打到他身上。他抬起头来,总算稍稍放心,干咳几声:
    “老大,有话好好说,干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?兄弟们也不是怕了你,只是敬你年长资历深,不想破脸罢了。这么多年来,我知道你雷老大素来看我不起,我也不来与你计较,到底是拜了把子,不好……你这人也是……我都说……”
    雷奋开懒得理他,停步凝神,一双鹰目炯炯放光,仔细打量这不到四丈方圆的林隙地。他与那道人似隔丈余,当中却有朦胧恍惚之感,微一瞇眼,该无一物的空间里依稀有些树影,实际上的距离难以测断,暗忖:“连老七也来了,这下麻烦。”听道人兀自叨叨絮絮说个不休,又烦躁起来,暴喝:
    “你他妈的闭嘴!”
    真气鼓荡而出,两人间的空地为之一颤,林景宛若海市蜃楼,又像蒸腾热气,被声波震得微微晃摇;眨眼虽尽复如常,却足以左证雷奋开的推想:这片林子被人设下极高明的奇门阵法,眼前的林隙空地,决非它真正的样子。贸然行动,直与蒙眼乱撞无异。
    这样的翳蔽却是单向的,敌明我瞽,相差何止道里计。
    纵有阵法保护,音波却是无孔不入,那华冠道人被震得半身酸软,也有些火了,拎起桃木剑指着他:“老大!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么?我雷司命也不是没脾气的人。老实告诉你,我适才已在这林子里布下了五部雷法,虽是匆忙了些,排布不甚理想,不过比起上次在无双崖弄的算是……”又自顾自说了起来。
    雷司命在十绝太保之中排名第九,人称“役马天君”,此“马”非是指日行千里的神驹骏足,更不是恭维他能驾善御,而是印有铠仗兵甲的符箓黄纸、俗称“甲马”的便是。
    这厮好作出家道的装扮,道门的斋醮法事、符箓咒术,可说是样样精通,有板有眼,连米卦、摸骨、看相、安胎……能扯上边的都有研究。十绝太保中多的是雷腾冲之流酒色不禁的家伙,便是雷奋开、雷门鹤也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,兴起时也要女子侍寝的。唯独这雷司命是认真吃斋,九爷院里真没有半个女人,只有整天做不完的醮仪。
    雷司命热中做道士,修真炼丹,研究长生不死之术,却不是靠这个入得赤炼堂,他有一门技艺独步天下,便是用火。举凡配炼硝药、制造火器,乃至战阵推柴埋信,发动火攻,可说是无一不精。雷奋开听他说“五部雷法”云云,知道不是什么召雷符之类,定是埋了炸药,心想:
    “手持火器便罢,炸药却大大不妙。怕这胡涂蛋手滑,连自己都炸成碎片。”本想硬闯出阵的,此际反倒不敢妄动。雷司命见他静肃下来,喜动颜色,转头道:“我早说啦,老大也讲道理的不是?跟他好好说了,总能成的。”忽然一僵,想是捱了对话之人一顿骂,面上须挂不住,讷讷转头:
    “老大,老四说了,你脾气忒坏,领着指纵鹰早晚出事。要不你把鹰符交出来,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么?”
    雷奋开伪作沉思,片刻恍然点头:“还是老九说得有理。好罢,鹰符在此,你们只管拿去!”铁简挟着巨力呼啸而出,瞄的正是雷司命的面门!
    雷司命料不到他这便动手,吓得往旁边缩去,那铁简对正他的脸额,瞄得分毫不差,他却未纵身跳开。果然铁简一到身前便即消失,随即“砰”的一声,似是击中树干,迸出无数裂响,声音仍是从雷奋开正前方传来,与原本所瞄并无二致。
    --果然如此!
    虽不知是如何办到,但他曾见过一种江湖戏法,戏台上观众所见的术者,其实是以打磨透亮、涂了水银的镜面映出,正主斜站在一旁,故掷刀投剑皆不能伤。
    雷奋开鹰一般的目光掠过,捕捉雷司命转头说话的角度、缩避铁简的方位,以及铁简击中树干、产生回响的距离……飞快推算出落差,再出手时掌势偏开尺许,仿佛击在空处,却见雷司命“恶!”一声踉跄倒退,嘴角溢红,抚着胸膛软软坐倒。
    雷奋开隔空虚劈一掌,打得雷司命身畔草屑激扬,抬头叫道:“老七!你再不撤阵,我下一掌便送他归西!”
    雷司命坐倒在地,面色煞白,左手食中二指一并,指尖窜出一缕火苗,勉力开口道:“老……老大!你……你玩真的,我放……放雷法打你!大……大不了……大不了一起死……”
    雷奋开提气大叫:“老七!你听见啦,莫让他犯浑,连自个儿也炸了!快撤!”
    忽听一人沉声道:“不可!”却是雷门鹤的声音。雷奋开恶念陡生,嘴角泛起一丝邪笑:“这还逮不到你!”运化双掌,便要向发声的方位击出,蓦地四面八方响起了一把懒洋洋的嗓音:
    “雷老大,这阵原本只欲自保,你莫逼我伤人。你的铁掌我挨不起。”
    雷奋开凝力不发,暗中观察声音来向,口里应道:“雷摧锋!你们哥俩和老四一道,专程来对付指纵鹰,还说我逼你伤人?当真是好无辜啊!”
    被称作“雷摧锋”的男子懒惫一笑,淡然道:
    “雷奋开,你摸着良心说话,我和老九为难过你么?老四找我们来,是担心你暴起伤人,你还真一点儿也不给人冤枉,说你怎的,你便怎的。再说了,争权夺利、蜗角相斗,谁没干过肮脏的勾当?莫说你没挖过雷老四的墙角啊!”这话连雷门鹤也骂进去了。雷门鹤虽隐于阵中难以望见,料想脸色也不会太好看。
    雷奋开被他一轮挤兑,怒气渐平,思路益发清晰,冷然道:“总坛烧了,你们几个太保就在这儿吹风看戏?”雷摧锋沉默片刻,才道:“我想那儿有你,比我们几个加起来都顶用。不如在这儿守着,作案的总要走人罢?”
    “看来我还错怪了你。”雷奋开冷冷一笑,语气却不带犀利的嘲讽。
    “我是“锦阵花营”,花花太岁,只会喝酒吃肉,比起你们这些做大事的,不过废物点心一个。”雷摧锋的口气听来很平淡,与其说是自嘲,更像是不萦于心。“雷老大,趁今儿这个机会,你同老四把事儿都说一说罢。总瓢把子不在了,现下是老四当家,你手里把着指纵鹰,大伙儿都睡不好觉。”
    雷奋开冷笑,冲身后比了比大拇指。“老巢正烧着呢,说这个合适?”
    “正合适。”雷摧锋道:“烧了咱们的风火连环坞,简直跟在祖爷爷坟头撒尿没两样,这一条无论如何也要讨回来。帮子里四分五裂的,能济事儿么?总瓢把子既然不露面不回来,就当他老人家不在了罢?你雷老大想坐总坛大位就直说,要不别个儿坐了,你便不能反悔。”
    “老七,你这般使力,看来老四得给你个副总舵主做做了。”雷奋开冷语讥讽。
    “我干不了。”雷摧锋的口吻蛮不在乎。“本来我只想要求“下辈子的酒钱,赤炼堂得帮我清了”,现在恐怕还得再加一条:烧了风火连环坞的那混蛋归我。我要找了出来,谁都不许抢,看我一刀一刀剐了他。”
    “好!”雷奋开一竖大拇指,抚掌赞道:
    “老七!过去是我小瞧了你,我雷大给你陪个不是,你的的确确是条汉子!喏,东西在这儿,你把阵撤了罢,大伙儿一次把事情谈清楚。”掏出还连着翼形外鞘的母牌往前一扔,不偏不倚落在雷司命脚边。
    雷司命挨了他一记劈空掌力,内伤着实不轻,见他爽快将令牌交出,气登时消了大半,转头道:
    “老四,你也别净瞪眼。我早说了,雷老大还是讲道理的。早这么好好说不就结了?我说你啊,老是……”话才说一半,蓦地眼前一花,四周的景物晃得几晃,剎时天旋地转;摇了摇脑袋回过神,哪有什么林间隙地?除了身后倚着的那棵之外,周围全都是树,树与树间遍插黄幡,柔韧的幡竿被夜风吹得低头晃荡。
    在雷奋开眼中,地景也正经历同样的变化。雷摧锋以旌幡排设奇门幻阵,令林地凭空幻化,黑夜看来便如空出一大块隙地般。若雷奋开闷着头硬闯,势必撞着这些从视界淡化、乃至蔽形的林木,届时不止滑稽,那是把性命交到他人手里了。
    雷奋开心想:“总瓢把子好锐利的眼光!他看上的人,果有偌大本领!”
    黄幡幻阵消失,被隐蔽的雷门鹤也现出踪影,距那华冠道人雷司命不过几步,神色萎顿,正盘膝坐地,运功调复。“老七……切莫信他!”他急欲起身,身子一动旋又坐倒,可见受伤不轻。
    雷摧锋的声音仍自四面八方传来。“老四,轮到你了。你就说一句,是不是要当赤炼堂的总瓢把子,领着帮子往下走?”雷门鹤要非伤后面如淡金,这下不免要露出尴尬之色了。他与雷奋开明争暗斗十几年,争的自是总舵主的大位,却无人说得如此直白。
    他心中描绘的登位大典,总要一一拔去了雷万凛、雷奋开这些或明或暗的威胁,确定五大转运使已成为自家的铁桩,这才安排源源不绝的劝进,几经推托,最后勉为其难接受,在轰隆震耳的欢呼中登上全新的总坛宝座……
    无论出于何种想象,决计不包括在江畔林间,受一头醉猫的无礼质问。
    “锦阵花营”雷摧锋人如其号,在组织里是个极不起眼的家伙。
    总瓢把子失踪之后,这人除了镇日浸在酒缸里,几乎啥也不做,自我放逐得非常彻底。近五年来,雷门鹤处理过与“雷摧锋”三字有关的文书案档,就只有酒肆的赊条与赌场的借据,能令日理万机的四太保留下印象,显然数目不菲。
    赤炼堂还养着他,不过是看在这厮人畜无害,喝得醉醺醺的不惹事端,比贪婪凶暴的雷腾冲之流省心。今夜,老子还真是阴沟里翻船,栽了!雷门鹤心想。
    “若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用力挥去心底的不快,面上不露半点,正色道:“倘若没有更合适的人,我愿出面领导本帮,重振昔日声威。”对面,雷奋开双手抱胸,歪斜的嘴角抿着一抹恶意的笑。“饶富兴致”四字恐怕还不足以形容他的欢快,那是比幸灾乐祸更乐在其中的嘲弄。
    雷奋开恐怕作梦也想不到,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样的猴儿戏吧?
    (可恶!)
    雷门鹤强抑不满,沉声提醒:“老七,以这厮的武功,咱三人连手都打他不过。你这么爽快撤了迷阵,不怕大太保暴起伤人?”
    “那你瞧,他像不像要暴起伤人的模样?”一条灰影由树间跃下,脚步虚浮、颠颠倒倒,一身洗白了的灰布棉袍有补丁有破孔,蓬乱油腻的长发披覆头脸,连五官都看不清。往任何赌坊酒肆的后巷走一趟,总能在最黑的角落找到这样的落拓汉子,一点儿也不起眼。
    雷摧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,骨碌碌地灌了一小口,珍而重之地舐干葫芦口和塞盖上的酒汁,才又塞好系回。“这是我的阵,老四。我只撤了迷眼的部分,老大要是往前动一动,我保他撞断一条腿。”
    雷门鹤半信半疑。“你是说……还有阵法困着他?”
    “要不,他早冲过来啦。”
    “怎么……怎么看不见?”
    “看不见并不代表没有。”
    “你过来些。”雷门鹤冲他一径招手:
    “那厮的隔空掌力惊人,当心别中了招。”
    雷摧锋懒惫一笑。
    “便杀了我,阵也不会解。他这是存心跟谁过不去?”
    “那就好了。”雷门鹤放心点头。“来,扶我一把。”
    雷摧锋走近,搀着雷门鹤的臂膀将他扶起,淡然道:“都说清啦,以后可要喊你一声总瓢把子了。你--”身子一僵面色丕变,缓缓低头,赫见一杆精钢判官笔搠入腹中,直没至柄,枝杈似的缠革握柄正稳稳握在雷门鹤手中。
    “老……老四!你……这是……”
    “我本来打算老老实实付你后半生的酒钱,一毛都不短你的。”雷门鹤啧啧摇头满脸遗憾,仿佛是真的觉得难过。“可惜你一点也不听话。老子的银钱,只给听话的狗。”
    “你说……指纵鹰里不……不平静……还有……以后谁当家……大伙谈……谈出个结果……”雷摧锋一口真气转不过来,错愕地睁大了惺忪醉眼,鲜血自抽搐的嘴角汩汩而出。
    “我让你一有机会,便杀了他!”四太保咬牙切齿,面上依然带着扭曲的笑容。“不是让你来扮和事佬,净问些蠢问题!我跟他的事,远比你们想得更简单,不过是“你死我活”四字而已。”
    雷摧锋身后,倚树调息的道人这才明白发生何事,双目圆睁,颤道:“老……老四,你杀……杀了老七!这……这又是为何?”雷门鹤猛然转头,眼中放出狼一般的厉光,狞笑:“不合我用,一般杀了你!”一指前方,暴喝道:
    “杀!”
    雷司命肝胆俱寒,脑子里一片空白,本能自怀中掏出雷火弹、寒火惊鸦、雷鼓惊神四幻焰等火器,劈头朝雷奋开掷去。须臾间,爆炸声不绝于耳,硝雾布满林间,中人欲窒。
    雷奋开本欲挥掌接敌,谁知才跨出一步便似踩空,继而脚跟剧痛,仿佛磕中坚石擂木,感知、方位俱都错乱,不可以常理忖度,知雷摧锋所言非虚,这秘阵仅解了黄幡迷眼的部分,尚有其他设置,忙鼓荡真力使开“天道归余”极式,无数火器射入气团,来势陡滞,旋被掌风扫开,炸得林周残倒一片。
    雷摧锋的遁甲奇阵本借地势而成,阵基被轰毁大半,登时无继。雷奋开只觉眼前又一颤,挥散硝雾之后,见林地间大小石块错落,按着未知的理数井然罗列,不觉心惊:
    “靠这些破烂石头,便能成此迷阵?”忽见雷门鹤转身欲逃,怒道:
    “狗贼!教你死无葬身之地!”双掌轰出,直扑雷门鹤之背!
    千钧一发,一抹铜光穿出林叶,来势劲急!雷奋开识得厉害,手掌拦、拨、抹、挑,将一轮骤雨般的急攻化消无形,正要补赞一记“万乘西川”,真气忽滞,伤疲迸发,攻势顿挫,反吃了来人一记,“啪”的一响,左肩热辣辣一痛,手臂几乎抬不起来。
    幸而那件奇门兵器生得铜尺模样,上镶六枚铜钱,无锋无刃,不致卸下他一条臂膀。雷奋开暗凛:“是“天衡六帝尺”!看来,老五也投了那厮!”便只一阻,雷门鹤已被救走,雷司命亦不知所踪。
    他自树干挖出铁简,但鹰符母牌已不在原处。雷门鹤无比精细,纵是命悬一线,也没忘了最要紧的物事。
    雷奋开走到老七身边,将他的头颈扶起。那柄精钢判官笔还插在雷摧锋腹间,几乎透背而出,身下黏稠的乌浓血泊不住扩散,眼见是不能活了。
    “别……别教……教训我……”落拓的汉子眸光空洞,颤着嘴唇低声说:
    “我……听……听得烦腻……”
    “都一样的。”雷奋开一笑,低声道:“你方才若一股脑儿解了阵,说不定我便先动手了。我和他,本是一样的。”
    雷摧锋泛起一丝苦笑,摇了摇头。
    “总……总瓢把子舍……舍下我……我们的时候,知道……知道有这么一天么?有这么一天……大伙儿开……开始你杀我、我杀你的……他……那时便已……知道了么?”
    雷奋开并不想回答。然而看着那双逐渐失焦的眼眸,终于还是点了点头。
    “嗯。”
    苍白的嘴唇微扬,雷摧锋缓缓阖上眼睛。“这样……我就能当他死了。当作……是你们俩杀了他……没……没什么好上心的了……”声音低落,终不可闻。怀中之人与他毫不熟悉,这人的生与死微不足道,高不过总瓢把子的计较安排,但雷奋开忽地疲惫起来,背后的伤口痛得鲜明,几未察觉有另外一个藏身已久的人悄悄来到身后。
    “但,总瓢把子并没有死,对吧?”
    那人温文尔雅一笑,俯视着怀抱死去弟兄的初老汉子。“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,总瓢把子在哪里?”
    第八七折于征不信,自入罟网
    在风火连环坞这厢,情势发展已远远超出鬼先生的预料。
    在今夜以前,“耿照”二字于他,至多是个胡搅蛮缠的冒失鬼,总在执行计划的紧要时刻冷不防杀将出来,把原本的精密布置全盘打乱,十分恼人。及至此刻,鬼先生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。
    这名出身平凡的乡下少年,竟能东拉西扯,与三十年来各不相属、形同陌路的七玄势力都搭上了线,甚且将之一分为二,分庭抗礼,无论欲敌或欲友,其影响力皆不容小觑。
    新任的“鬼王”阴宿冥来历成谜,只知地狱道多年来远遁南陵,重入东海地界不过是旬月里的事,能与他有什么瓜葛?狼首聂冥途被囚将近三十年,新出未久,又是如何与这少年结下梁子?更别提那“玉面蟏祖”雪艳青--
    当世七玄或灭或隐,其中最易探听掌握的一支,当数鲜旗明帜、大张声势的天罗香。而在鬼先生的情报卷子里,关于此姝诸般条陈,犹如一张刻意伪造的无瑕新纸:
    自幼在深宫般的天罗香长成,被当作未来的掌门人悉心培育,专心习武,别无其他;接掌大位后,又为拓展天罗香的版图东奔西走,转战各地,无日无之,据说自出道以来未尝一败。在被视为“淫窟”的天罗香里,她与男子的接触仅止于战场之上,唯一的关连便是击败他们,使之对天罗香俯首称臣。
    她没有喜好、没有偏私,没有什么列得出来的劣迹陋行,甚至没有近习亲友;不插手组织的运作,不食人间烟火,于天罗香之内却如神明偶像般受到门人的崇拜;不战斗时,便只一股脑儿钻研武艺,二十年间从无间断。与其说是蛛巢艳后,雪艳青更像是不通世务的武痴,心无旁骛,从而造就了这一身号称无敌的不败战绩。
    鬼先生起初觉得匪夷所思,怀疑是故意放出的烟幕,与雪艳青接头后,方知线报不假。若无蚳狩云在旁,这名白皙秀丽的女郎心思之单纯,几与女童无异,连她那威力无匹的秘藏绝学“玄嚣八阵字”都仿佛因此打了点折扣,浑不如实际施展时那样深具威胁。
    像这样一个被豢养在水晶龛里的人儿,又怎会力保耿照,不惜与七玄同道反脸?
    --打下耿照这枚楔子,能掘出多少埋藏的纠结与秘密?
    (这……真是太有趣了!)
    鬼先生手里捏着一把汗,强抑着体内贲张的血脉,对雪艳青笑道:“蟏祖欲知之事,无论如何艰难,我都有把握为蟏祖打探清楚,双手奉上。蟏祖只须杀了此人,如何?”
    雪艳青微怔,雪白的面庞掠过一丝踌躇,终究还是摇了摇头,咬唇道:“我……我不能够告诉你。这事不便与外人说。”回头神色已凛,鬓边两绺茶金色的淡细柔丝逆风飘拂,口吻坚定:
    “南冥恶佛!我不欲与你动手。这名少年,可否请恶佛手下留情,莫与天罗香为难?”
    对面,聂冥途咧嘴一笑,森然道:“敢情蟏祖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啦。便是恶佛肯让,你还没问过我肯不肯哪!”雪艳青皱着姣好的柳眉,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,片刻才道:“若恶佛肯让,你们不是我的对手。”
    聂冥途面色微变,却见阴宿冥霍然回头,怒火腾腾:“淫妇!你说这话,也不怕闪了舌头!”雪艳青对她的辱骂似乎一下反应不过来,秀眉微蹙,遥对陷坑对面的铁塔巨人道:
    “恶佛若不留难,凡我天罗香在七玄大会中所得,愿与恶佛共享!”
    以此为注,实在不能说不诱人,私相授受或可一谈,当着主办人的面公开叫嚷,不免失之儿戏。鬼先生见她面色忧急,所图必非身外之物,灵光一闪,笑道:“据我所知,这位耿大人不通医术,救不了蚳长老的。蟏祖若信得过我,我手上有堪治百病的神医人选,保证药到病除。”
    雪艳青俏脸微变,难掩诧异:“你……你怎知道姥姥她……”忽想起蚳狩云昏迷前殷殷嘱咐,此事决计不能泄漏与外人知晓,细如编贝的莹齿轻咬下唇,生生将后半截吞入喉中。
    (果然如此!)
    鬼先生剑眉一轩,眼中不禁微露笑意。
    早在安排破驿狙杀时,他便觉得不对。
    对他来说,提出刺杀镇东将军的计划不过是试探,以了解“妖刀”这块香饵,对现存的七玄势力有多大的诱因,肯为它付出什么代价,在鬼先生心里,并不真的认为有人会甘冒奇险,前去狙击镇东将军。因此当天罗香表示“蟏祖愿往”时,他还以为听错了,又或以手腕过人闻名的七玄大长老蚳狩云看穿了试探,索性来个将计就计。
    新任的“鬼王”阴宿冥好大喜功,把近年来名头响亮的天罗香视作劲敌,一听蟏祖要去,仿佛怕落了下风,忙不迭答应。鬼先生始终抱持着高度的防备之心,暗中观察两拨人马的行动,直到雪艳青攻入破驿,才知她是来真的,非是将计就计、装腔作势而已。
    这实在太奇怪了。
    就像随口编了个拙劣的谎话,竟也骗到了人。高明的骗子不会以“点子上钩”自满,而是要从中究出个道理来,把侥幸化为动因,下回再想如法炮制,便毋须运气加持。
    --如果蚳狩云在雪艳青身边的话,决计不会让她做出“狙击将军”的事来。
    反过来说,从天罗香参与刺杀行动伊始,雪艳青身边便没有了蚳狩云。
    蚳姥姥死了?不像。雪艳青不见悲愤,只是着急。蚳狩云更可能是病了,又或身受重伤--不久前,天罗香折去多名迎香使与织罗使,蚳狩云久未视事,兴许与此有关。
    鬼先生见她神色动摇,赶紧打蛇随棍上。“为团结七玄,我可为蟏祖留下这名少年的性命,待蟏祖拷问出消息后,记得将人头还给在下即可。蟏祖以为如何?”
    “这……”雪艳青纵使涉世未深,也明白鬼先生已再三让步,不禁犹豫。
    而鬼先生等的,恰恰便是她剎那间的迟疑。
    泼刺劲风刮面,檐上的鬼面人翻袍卷落,如枯叶似蝠飞,凌空越过坑陷,伸手径拿耿照肩臂!雪艳青美目圆睁,咬牙道:“鬼先生!你--”正欲纵身,对面一股巨力袭来,气劲所及,掀得坑底地面波波涌起,宛若层澜,声势十分惊人。
    这一击的威力铺天盖地,封住她身前诸般进路,雪艳青无意回避,雪酥酥的一双皓臂于胸前圈转,猛然下击,簌簌迭来的土浪撞上一堵无形气墙,凭空垒高丈余,尘飞云走之间,堆成象牙状的土山尖不堪负荷,一股脑儿倒掀回去!恶佛一挥泥瀑,魁梧的身形及时后跃,铁链相互撞击,响声清脆动听。
    变生肘腋,在场都是七玄里的拔尖儿人物,应变之快,其间不容一发:
    聂冥途正欲扑前,阴宿冥一式“山河板荡开玄冥”轰出,狼首未敢以背门相应,两人身形倏转,眨眼间数度易位,爪劲、掌风撕开夜飔,斗得分外紧凑。
    那血甲门人手一挥,五指笼在袖中,无形震音却“泼啦!”鼓袖如帆,地面上激草扬灰,音波似有实体,游蛇般窜向五帝窟二人!
    漱玉节识得“箜篌血刃”的厉害,随手将弦子扯至身后,半截窄剑递出,银光吞吐,“飕飕飕”地黏上那人的头、颈、胸等要害,一轮剑芒逼命,全仗招式迅辣,不挟丝毫内力。
    血甲门人隔着袖布轮指,透劲所及,空中嗤嗤声不绝,于不含内力的剑招却无着力处,反被迫得左支右绌,肩臂屡绽血花,幸漱玉节不敢运劲,伤口俱都轻浅。漱玉节杀着尽展,但未运真气,威力再难提升,暗忖:“这人好厉害的身法!诈作不敌,必有图谋!”
    鬼先生蝙蝠般从天而降,足未沾地,一手已朝耿照肩头按落。
    耿照手无寸铁,危急间侧身一让,鬼先生“唰!”爪势落空,头下脚上的坠向地面,拧腰勾腿,乌皮六缝的皂靴厚底往他臂上一蹬,钢刀自臂后旋出,抹向一旁的染红霞!
    染红霞正持剑来救,眼前忽地一花,一团银光已欺入怀中,昆吾剑毫无使开的机会,仅能以剑格相捍;飕飕几声,胸前、肩臂裂帛飘飞,露出大片肌肤,当胸一刀由左边锁骨拖下,迤至乳间又勾起,正是一搠不进、改刺为剜的毒招。
    她乳上吃痛,本能斜肩避开,内外数层衣物应声而分,连贴身的莲红锦兜也不例外,浑圆高耸的雪峰上留下一道浅浅殷红,隔着破孔依稀见得小巧的粉晕;若避得慢些,怕连乳蒂都要被一刀削落。
    胸间羞处示人,染红霞却不见动摇,凝神专一,以剑格应付那快得肉眼难见的刀势,昆吾傲视群伦的锋锐全无用武之地,顷刻间已换过十余招,臂间衣物如被刀风卷过,雪肌于破孔间若隐若现,樱红飞溅、彷似散华,全仗她避得及时,奋力格挡,手筋、腕脉等才未被快刀割断。
    “红……二掌院!”
    才一个错身交睫,玉人已被逼至绝境,耿照双目赤红,奋力出掌;忽觉不对,身子生生一顿,及时跃开,鬼先生的刀锋堪堪掠过喉头,如非钢刀甚短,碧火神功又有奇妙感应,这下便是血溅五步的收场。
    耿照捂喉踉跄,鬼先生顺势回臂,刀光再度扎碎在染红霞饱满的酥胸前,映得肌莹通透,衣下如裹玉脂,曲线纤毫毕露,说不出的诡丽。他这一刀游刃有余,只差分许便要割开耿照的喉管,却不影响另一头的压制,其间竟无半息之差,染红霞仍被快刀所箝,剑招难以施展。
    众人都胡涂了,不知他到底针对的是谁。却听鬼先生放声大笑:“诸位!我乃做庄之人,岂可与各位相争?彩头不变,仍是典卫大人的项上人头,先得者胜!蟏祖若然得彩,我定教蚳长老病起伤愈!”
    雪艳青正忙着与恶佛斗力,一招令陷坑覆顶,地貌又生变化,心知眼前乃平生劲敌,隔着隆起的地面凝神对峙,再出手必是石破天惊的一击。狼首与媚儿缠斗片刻,见她探手入怀,交襟露出小丬角黄卷,咧嘴低笑:
    “娃儿!是你的手快,还是我的嘴快?”阴宿冥咬牙低声咒骂,两人倏然分开。另一边,漱玉节剑毒如鸩,逼得血甲门人不住倒退,蓦地举袖往剑刃上一弹,“箜篌血刃”的无形震音寄附而上,漱玉节浑身气血翻涌,手中窄剑再也握持不住,铿然坠地。
    血甲门人暗招得手,“咦”的一声,矮壮的身形一霎数转,倏地飘退,伸手点了肩胸几处穴道,拱手道:“佩服、佩服!”
    原来漱玉节冒着损伤功体的危险硬受一记,却在震波透体的瞬间积攒余力,发出一道针尖剑劲。这招当日连岳宸风都避不过,血甲门人不察,竟被贯穿肩膊。伤口不过针眼儿大小,便褪了衣衫也难用肉眼分辨,却是扎扎实实地受了伤,而且还是受伤之后才知中招,连她是如何出手的亦不可知。两人各出阴招,谁也讨不了好。
    约莫心生忌惮,那人退开后便驻足不动,立身暗影之中,再不言语。
    鬼先生的话一出口,六人各自心思。数道目光接连投来,有凌厉有阴狠,也有冰冷不带一丝人味的,耿照心底寒凉,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,然而眼下别无选择--他着地一滚,起身时已将妖刀离垢抄入手中!
    (好……好烫!)
    铁柱般黑黝黝的刀柄透着炙人火劲,即使空置良久,刀身的温度仍旧高得令人难以忍受。耿照掌中仿佛被烫脱了一层皮,连鬓边毛发都卷曲起来,强忍高温,举刀指向鬼先生。
    (能附我身……能夺走我的意志的话,你就来吧,妖刀离垢!)
    “小和尚!”阴宿冥回过神,语声不自觉地拔了个尖儿:
    “你……你干什么?快……快放下那把鬼刀!你以为你谁啊?快……快放下!”
    鬼先生闻声一凛,浑身刀劲迸发,刀上的力道用实了,鬼魅般的身法终于露出一丝空隙。染红霞抖开剑刃,昆吾厚重的剑身摇颤如竹,嗡嗡声不绝于耳,剑影迭合的剎那,刚劲贯开刀网,染红霞一声清咤,昆吾中宫递出!
    激越的铿响过后,鬼先生点足退开,随手抛去空柄,见削断的刀板散落一地,抚掌道:“剑好,剑法更好!“万里枫江”四字,果非虚名!”
    染红霞面色煞白,瞅着不远处的心上人,不曾稍稍动摇的持剑之手,此刻却簌簌颤着,全然不受控制。
    她亲眼见过善良可人的师妹碧湖被万劫附身、变为嗜血修罗的模样,常于梦中惊醒。还有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崔公子,在离垢的操弄之下,将偌大的风火连环坞化为修罗火海,葬送多少无辜的性命……如今,竟是耿照执起了妖刀!
    “不要……”她喃喃低语着:“快、快放下来……不要……”
    “别怕!没事的。”
    耿照遥遥冲她一笑,虎目迸光,转头直视鬼先生。
    “世间之事,必有其因!你的妖刀若能控制人心,便来控制我如何?”唰的一声刀尖对正,向前跨出一大步。
    七玄首领们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眼神俱都十分怪异。
    --手握妖刀,便即失去自我,成为被刀所奴役的刀尸。
    只有鬼先生所掌握的号刀之法,才能正确操纵五把妖刀。
    即使是夺得妖刀万劫的天罗香,也不敢冒冒然派人试刀。然而眼前手握离垢、义正辞严的少年,却是对鬼先生这番说帖的最大讽刺。敢把当世七玄的首脑们当成傻瓜愚弄,可不是假托“狐异门后人”便能一笔带过的。
    “这……这是怎么一回事呀?”鬼先生夸张地摊手。“你怎没被妖刀附身?莫不是……是了,定是妖刀坏啦!连火也不冒,肯定坏掉了。”
    他壮胆似的双手叉腰,带着扮戏文似的矫异,也不知是故作姿态,抑或连惊惧都如此做作不自然。“你……你少得意!这刀坏啦。要是没坏,你便与崔滟月一般,也要受妖刀的控制!”
    “是么?”
    耿照提运内力,于丹田内挲摩化骊珠,刺激骊珠释放奇力,由握柄注入离垢。柄内果如先前所猜想,填有能引内气的石英、云母等之类,一旦内力灌注其中,便似江水入渠,加速离体,毫无强施内力于外物的迟滞。
    奇力源源不绝输入离垢,乌沉的刀身亮起,由黑转红、由红转刺白,炙浪轰然迸射。因失去刀尸而沉睡的妖刀离垢,再度苏醒!
    化骊珠无火元之精的辟火奇能,威能却更甚火精,充沛的供输之下,刀刃的边缘“轰!”冒出整圈烈焰,仿佛刀柄以上是一大蓬跃动的红莲业火。
    聂冥途青黄邪眼一睨,目光盯着鬼先生不放,仿佛盯上青蛙的蛇。“早知道没名堂,这刀我便拿啦。鬼先生,你真是狠狠玩了咱们一把呀!”阴宿冥犹抱企望,尖声道:“他真是被妖刀附身了么?你……你既能控制妖刀,自有解法不是?快叫他把刀放下!”
    耿照强忍半边焦灼,尽量将刀拿开,提声喝道:“都是那厮的巧言诡计!离垢刀在我手中,我仍旧是我,不是什么刀尸!”众人面色丕变。阴宿冥双肩一缓,冷笑:“不是最好!你我的恩怨,便来清一清罢!”语声中却似带欣喜。
    一旁聂冥途以舌舐唇,笑道:“妖刀我还有几分忌惮,若是你耿小子嘛……嘿,把刀交出来!”
    情况明朗,阴、雪二姝乃至南冥恶佛,以及那幽影中的血甲门人无不摆开阵势,或欲劫刀,或欲抢人。耿照挥动离垢,却比崔滟月所持更加难当,丈余方圆内木焦土裂,众人皆近身不得,反被五尺来长的冲天焰刃迫散,纷纷跃上墙头。
    “喂!”阴宿冥见情况不妙,转头逆风大叫:“你惹的麻烦,却要如何收拾?”
    “麻烦?”
    鬼先生纵声大笑。
    “今夜的重头戏才要登场,我收拾什么?”自怀中摸出一物,以掌掩住,凑近口边,似是竹管铜簧一类的物事,却未吹出声响。阴宿冥看得满肚子火:“都什么时候了,听你吹鸟笛!”正欲开口,眼前忽现奇景--
    倒在角落里的崔滟月,竟巍颤颤地动起来,动作僵硬如傀儡,若非伤重难支,只怕又要起身杀人。
    更骇人的是:原本正气凛然的耿照,神情忽然呆滞,两眼空洞,肩膀颤抖片刻,手臂倏然垂落。炙人的烈焰巨刃“铿!”插入地面,火焰如油水流布般推散开来,一路蔓延至耿照脚下,赤亮的火星沾上他的衣摆裤脚,噗嗤嗤地烧将起来,他却恍若不觉。
    染红霞舍不下他,并未跃上檐角以避锋焰,而是节节后退,一路退到了院墙边。她背倚高墙,怔望着耿照,恐惧逐渐在美丽的瞳眸中扩散开来,轻唤:“耿……”语声哀凄,难以成句。
    鬼先生笑道:“比起手不能提的崔五公子,典卫大人这块资材可说是上上之选。诸位!都来见一见妖刀离垢最合适的刀尸人选,出身铸铁名门流影城的耿大人!”
    聂冥途突然转头,冷笑道:“这是你原本的盘算?我瞧着不像啊。”
    鬼先生不置可否,从容道:“这厮近日甚受慕容柔信任,莫说镇东将军,连皇后娘娘也杀得。普天之下,没有比他更可怕的刀尸。”仍是一贯的诙谐语调,活像婚丧筵席带动气氛的白席人,越说越是来劲:
    “今夜的表演将近尾声,想来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,诸位该能打点精神,好生搜集圣器,取得与会资格。亲莅大会收获甚巨,诸位皆是一方魁首,目如鹰隼,切莫错失良机,耽误了买卖。
    “节目的最后,为诸位安排的是一场令人痛彻心肺、肝肠寸断的奇情好戏,有分教是“活郎君不知人事,俏红妆血染刀头”,缠绵纠葛,绝对值回票价!怕见血的请先行离去,今夜的谈心茶话会到此告一段落,招待不周处,请诸位见谅。散会!”
    夸张的笑声随着劈哩啪啦的燃烧声响远远送出,鬼先生举掌掩口,语声一瞬间变得冰冷尖亢,带着诡异的歪曲:
    “杀了染红霞!要完完整整割下她漂亮的脑袋,不得有误!”
    耿照--或者该说是离垢的刀尸--歪了歪头,平举刀刃,缓缓迈步,颤巍巍地朝倚墙的红衣女郎逼近。
    高墙之上,弦子肩头才一动,已被漱玉节按住。黑衣蒙面的宗主冲她摇了摇头。“莫急!再等会儿。他不是这么容易丧失意志的人物。”弦子面无表情,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带着火焰,一步步逼近失措的染红霞,紧握灵蛇古剑的五指指节绷得青白。
    或许在弦子心里,她知道耿照绝对不想这样。
    而对染红霞来说,这简直像是一场不醒的恶梦。
    不久前才互吐情衷的爱侣,摇身一变,沦为失去灵魂的喷火恶魔……面对妖刀及鬼先生都不曾动摇的女郎咬着牙,不让泪水滚出眼眶,昆吾剑尖不停颤抖,遥指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、曾夜夜在梦里出现,想来甜蜜而苦涩的黝黑面孔,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:
    “醒……醒过来……求求你……醒过来……醒过来……”
    再不醒来的话,我要杀你了。女郎“呜”的一声,摒住涌上鼻腔的酸楚,强迫自己专心致志,把注意力集中在离垢刀上。
    耿照非是崔滟月,他的身手、根基远胜崔滟月,更是将军身边之人,握有越浦内外通行无阻的金字牌,狙杀将军、甚是皇后易如反掌。他若被妖刀控制,为祸之烈,绝非余人可比。
    权衡这些令染红霞心痛无比,但她无法假作不知,盲目赖着一丝侥幸,希望他会突然复原。
    即使群邪环伺,不知能否生离此地,水月停轩的二掌院仍心系天下正道,深知被妖刀控制的耿照一旦离开血河荡,今夜便足以酿成天翻地覆的巨变。“解除控制”跟“除去刀尸”是唯二的选项,她只能选择不会失手的那一个。
    耿照的动作犹如坏掉的药发傀儡,僵硬死板,浑不似平日矫健,纵有离垢在手,胸腹喉间仍是空门大开。染红霞攒紧昆吾,照定中宫,待他走进三尺之内,极招“江石缺裂青枫摧”便要出手,一举贯入咽喉!
    (快……快醒过来!耿郎……求求你,快快醒来!)
    “喔,你走眼了啊,鬼先生!”聂冥途露出残忍的狞笑,饶富兴味:
    “他俩不是相好,依我看,那女娃娃是真想要他的命哪!”
    鬼先生哈哈大笑,径顾一旁。“恶佛,染二掌院花容月貌,尤其那双勾魂眼儿分外英媚,实属难能。割将下来除去眉发,好生硝存,送与恶佛留念如何?”
    满身暗花的铁塔巨汉抱臂不语,半晌才道:“不是尼姑,我没兴趣。”
    “恶佛有所不知,”鬼先生笑道:“水月停轩也是拜佛菩萨的,算是东海少有的央土佛脉之一,非泛泛的佛样龙神庙。这妮子外表不是尼姑,骨子里说不定能烧出舍利来,比寻常寺院的比丘尼还有佛味。”恶佛依然抱臂环胸、沉默如铁,看都不看他一眼,半天才自齿缝间迸出两字:
    “有趣。”
    而雪艳青关心的,则是另一件事。
    “鬼先生!”天罗香之主拄杖披发,于炽烈的焚风中大声问道:“妖刀若附了他的身,还能问话么?如若不能,烦你即刻解除控制,我有事要问他!”白皙的秀额间紧蹙着眉,仿佛动了真怒。
    鬼先生耸肩一笑。“既宰制了身心,自能套出所思所想。我早说了,宗主欲知之事,尽管包在我身上。”谁都听得出他答非所问,雪艳青却是闻者不疑,只是不喜他吊儿郎当的轻佻口吻,蛾眉未见舒展。
    忽听聂冥途道:“鬼先生,我看你这号刀之法不灵啊。瞧瞧耿小子的模样!”
    众人依言转头,赫见耿照拄刀撑地,单手扶额、浑身剧颤,模样十分痛苦。
    染红霞再也顾不得旁人目光,叫道:“耿……耿照!快醒醒!妖刀邪物,岂能动摇你的心志?快清醒过来!”毕竟脸皮子薄,“郎”字方欲吐出,又硬生生改口,直呼其名。
    耿照单膝跪地,粗着嗓子剧烈喘息,颤声道:“红……二……二掌院……”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,左手五指陷入发际,指关节绷得煞白,似将插进颅中。鬼先生自操纵刀尸以来,从未遇过如此情状,心中一凛:
    “莫非……是高柳蝉那老东西做了手脚?”不敢大意,忙将掌中物凑近嘴唇,运功吐气。匍匐在地的崔滟月突然昂颈咆哮,吼声中气十足,仿佛中了什么回魂咒,垂死的傀儡不但活转过来,还变得龙精虎猛,全然无视伤势,肆无忌惮地撑起残躯!
    耿照厉声惨叫,一手捂头,另一只手却胡乱挥动离垢,扫得焰火阑干,四野一片赤红。“别……别再响了……好吵……痛……痛死我……痛死我……”哔剥几声,身畔一堵高墙耐不住烈焰,连砖带柱轰然坍倒!
    聂冥途见情势不妙,冷冷回头。“喂喂!难道这也是你安排好的?”
    鬼先生不理他的讥嘲,鼓劲吹奏,耿照挣扎越甚,同时离垢刀上的焰火光芒无比炽亮,威力胜过崔滟月所执数倍、乃至十数倍,火劲蔓延开来,众人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。
    (不妙!)
    这耿姓少年是高柳蝉悉心培育的种子,潜质是群尸中一等一的,若非遭琴魔魏无音插手,乱了组织的计划,姑射断不会轻易放弃。
    做为最终的“蛊王”之一,难保高柳蝉不会在培养的过程中埋下什么特殊禁制,非是鬼先生这具“号刀令”能完全操控。在“姑射”之内,他始终觉得高柳蝉与古木鸢的关系非同一般,没什么具体的事证,直觉却相当强烈。
    做为众人的领袖,古木鸢君临姑射,尽管对鬼先生倚赖甚深、频以“左右手”呼之,毕竟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。而古木鸢和高柳蝉则更像是同侪,古木鸢与那个老怪物说话的口气,与其他人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异。
    如无必要,鬼先生并不想暴露耿照,而是以普通人的身分将他除去。眼看场面失控,须立刻将离垢刀收回,放任它继续为耿照所持,不可避免地将暴露“姑射”的存在--
    直到此刻,在场众人才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鬼先生。
    鬼面黑衣人瞬间失去踪影。雾一般的身形自墙头消失,又忽然自耿照身后聚起,不仅快,更快得毫无征兆,连狼首的照蜮邪眼也无法看清其轨迹。七玄宗主虽各负艺业,单论这一个“快”字,谁也没把握能避过这招!
    “好……”聂冥途彩声未落、黑雾将聚的剎那,突如其来的焰火猛将雾丝劈散!
    (好……好快!)
    瞬目之间,雾影几经聚散,距离不出三尺范围,方位数易,黑雾一现旋被火焰劈散,时间差越来越短,最末一击竟是火光先出,雾丝才缠着刀柄一转,离垢刀应声落地。被撕裂的黑雾卷风扑上檐角,化成了鬼先生焦烂的衣摆,飞萤般的火星沾上糊纸鬼面,“轰!”烧了起来。
    鬼先生举袖掩脸,信手将着火的面具拍落。
    他虽打落了离垢,却腾不出余裕取刀。再迟一瞬,火焰将命中头颅,将脸孔劈成两丬,堪称生平至险。他出了一背冷汗,只是瞬间被高热蒸发,无人察觉异状。
    --这不可能是刀尸的速度。不可能。
    (刀尸……决计没有这样的灵敏反应!)
    妖刀离手,耿照却未恢复正常,仰天虎吼双目放光,挥爪扑向聂冥途!“我还没找你,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!”失刀的少年在他看来非是威胁,狼首急于取得与会的资格,唇绽邪笑,屈指如钩,“狼荒蚩魂爪”叉向耿照的咽喉!
    耿照不闪不避,蚩魂爪扣住人身最柔软的喉咽,聂冥途方才一喜,随即骇异:
    “好烫!”爪劲一泄难以握实。耿照恍若未觉,并不忙着甩脱,同样也是五指钩爪,呼的一声径抓狼首面门!
    聂冥途是爪力的大行家,七水尘废去他的“青狼诀”邪功,却无法剥夺浸淫十数载的指爪功夫。聂冥途左掌收拢,打算来个“以爪破爪”,两人十指相合,指尖同扣入对方手背,聂冥途苦练数十载的爪功显出威力,爪下皮开肉绽,骨骼连响,仿佛随时都会粉碎。
    “小子,你--”一语未毕,聂冥途狞笑犹在面上,耿照火劲疾吐,猛钻入聂冥途体内,连他一身精纯的佛门内功也不及化解,半身如遭火焚。
    聂冥途跪地惨嚎,嘴里、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,总算神智未失,忍着经脉如焚圈臂倏转,“白拂手”化极刚为极柔,及时自烙铁般的指掌间挣脱,脚下一踉跄,顾不得狼狈,转身便逃!
    三十年前的恐怖记忆又在他脑海中复苏。他永远都忘不了那衔尾急追、形如妖魔的卫青营--一招失利并不足以打倒老狼首,然而耿照那以力破力、如鬼神般的嚣狂姿态,却唤醒了聂冥途记忆里,关于妖刀的深刻印象。
    那几乎和“天佛图字”一样,在他身上留下印记,永远也无法抹灭。半生杀人无算、手段残毒的狼首几乎是手足并用,丝毫不顾体面地逃离了现场,眨眼掠出十余丈的枯瘦身形一个踉跄,几乎栽倒,可见其胆寒心乱,已失常度。
    己方阵营少了个得力的聂冥途,形势更加不利。尽管耿照孤身一人,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势--或说是妖刀离垢的灭世魔威--突然压倒了在场的七玄首脑,聂冥途的溃逃就像是阵前吹响的号角,标示着胜负逆转的一瞬。
    “别让他拿回离垢刀!”鬼先生放落袍袖,面上又多了张糊纸脸谱,这次却是垂眼张口的哭丧面具。他失了兵刃、身法被破,在弄清耿照为何实力大增之前,决定善用旁人之力。
    这话看似提醒众人,实则点出人、刀分离的关键。若教耿照取回离垢,不管是想要人还是要刀,均是风险大增。
    众人闻言凛起,南冥恶佛当先跃下墙头,单拳硬撼耿照面门,拳路、身法俱无花巧,仍是“一力降十会”的豪迈姿态;几乎同时,阴宿冥反面包抄,宽肩长腿的出挑身形有着极不相称的利落,全力扑向地上的妖刀!
    “呜吼吼吼吼吼吼吼----!”
    耿照仰头咆哮,与恶佛直拳相接,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恶佛毕竟力大难敌,轰得耿照倒飞丈余,反倒抢在阴宿冥之前;他单臂一拦,插在地上的离垢已入臂围,除非将他打倒,否则旁人绝难染指。
    (难道……他以退为进,故意挨了恶佛一记?)
    旁人未觉,鬼先生却是一凛,场中阴宿冥先发后至,恰与耿照打了个照面,脱口道:“小和尚……”耿照唇绽邪笑,一掌正中她肩头,将她打飞了出去;背后风声骤紧,恶佛一个箭步跨前,醋钵大的拳头又至!
    耿照右手握住刀柄,改以左拳相应。
    二度对击,他仅小退半步,脚跟“喀啦!”踩碎青砖,旋即站稳,如野兽般昂首咆哮,腰间迸出耀目白光,辉芒映透里外数层衣物,清晰可见;两人各自收臂,倏又挥出,对击之声如擂战鼓,音波震地,整座残院似为之一顿,抖落一地败瓦碎砾。
    这一回却是恶佛身子微晃,左脚倒踩了一步,高下立判。
    众人正看得矫舌不下,异变又生--
    耿照右手紧握,离垢刀“轰!”冒出烈焰,腰际光芒更盛,连离垢的锋焰也由红转白,人刀间仿佛生出共鸣。得此帮助,耿照咆哮跨前,左拳抢先挥出,以绝难想象的刁钻速度,轰向恶佛眉心!
    这是纯粹的力量对决,两人直拳相对,不但须挡下对方之拳,还要承受己身拳劲的反馈。调息再出的速度,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。
    恶佛根基较深,且力大体坚,按说力量争胜应远胜于耿照,见耿照抢先挥出第三拳,好胜心起,重哼一声鼓劲于臂,右臂肌肉贲张虬起,犹如老树盘根,全力轰出;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之下,大小悬殊的两只拳头无声对撞。
    两股强绝力量对碰,恶佛毫无保留的全力一击,占了极大优势,碰触的瞬间,清楚感觉到耿照拳头骨碎、腕骨折断,拳劲直摧手臂而去,耿照痛极而嚎……倏忽间,恶佛心中骤生一丝警兆。
    --不对!
    下一刻,耿照身上火光大盛,眨眼间火舌疾吐,如龙如蛇,绕着耿照的右臂旋窜过来,折断的腕骨、碎裂的拳头,一下子像是全然无损,更激发出较之前尤强逾倍的莫名巨力,连同炽烈龙焰,一同焚杀过来!
    变化委实来得太快太奇,恶佛未及变招,眼睁睁看着龙焰旋上右臂,摧破护体罡气,将整条粗硕的右臂吞噬入一片熊熊烈火。
    腕折、骨碎的痛楚,连同一声近似的痛苦嚎叫,齐齐自恶佛身上涌现,昔年威震江湖的杀僧魔头临危不乱,犹想以左臂反击,哪知耿照抢先一步,动作敏捷若饥狼,飞起一腿,如钉如箭,重重踹在他的胸口。
    这一腿来得突然,力量更比拳头大得多,换作旁人,早被踢得身子一拱、直飞上天,纵使南冥恶佛霸道横绝,仍被平平推出十数尺远,双足在地面犁出两道深轨,背脊“轰!”撞塌了大半堵墙,口喷鲜血,才将拳力悉数卸去。
    耿照高举离垢,骊珠奇力催鼓至极,刀上的刺白锋焰“轰”的一声脱离飞出,绕着刀身转动如活物,流窜的焰柱上鳞甲宛然,刀尖附近焰头炽烈,更是如拏似角,远看竟似龙形。
    漱玉节本欲乘乱携弦子逃离,见到这一幕不禁停步,喃喃道:“是龙……他果真是龙!”忽觉掌中小手一扭、弦子又想冲上前去,面色微沉,低声道:“不许妄动!老老实实待着!”心中诧异:
    “这丫头素来冷静,怎地今日如此冲动?”
    弦子毕竟最听她的话。宗主既然吩咐了,她便不能再管耿照,就像宗主要她待在耿照身边,所以他说的每句话她都放在心上,从来没有忘记。少女清冷的目光投向另一个角落……该说是另一个人,静静的,谁也没有留意。
    耿照一拳打退恶佛,猛然回头,持刀走向阴宿冥。
    她适才遭重掌轰飞,半身几乎散架,若非穿有辟邪宝甲,这一下少说也要肩骨碎裂。见“小和尚”持刀而来,她疼得直不起身,想挪后又使不上力,勉强拔出腰畔的降魔宝剑,散乱的架势却毫无吓阻效果。
    倾危之际,一条修长的身影横里杀出,手中金杖一格,挡下火龙盘绕的离垢刀,正是“玉面蟏祖”雪艳青!
    “快走!”狰狞的白焰映亮面庞,雪艳青双手持杖一翻,猛将离垢压住,合离垢之锐、耿照之力、骊珠之威,一时亦难挣脱。杖头的黄金蛛首在高热下逐渐融化,滚烫的金汁崩流一地,杖里浮露出一杆乌沉黝黑的长兵,似枪非枪、似矛非矛,稳稳压制离垢,竟不惧其热,洵为异物。
    阴宿冥最不想被她拯救,莫可奈何,青着脸拄剑退开,只是碍于肩伤,动作怎么也快不起来。耿照催鼓奇力,龙形白焰缠上了金杖,连包裹在黄金汁液里的奇形长兵也开始变红,雪艳青一下失神,离垢倏然挣脱箝制,一刀一杖甩着金汁悍然交击,仍是势均力敌。
    雪艳青在兵器招数,甚至怪力上都不落下风,独独在融成液状的黄金底下吃了闷亏。金汁在缠斗间不住喷洒,溅上耿照的手臂他也毫无所觉,但雪艳青肌肤娇嫩,甲下又有大片裸露,平时自是不惧,销融的金水却如水银般无孔不入,不比一般的兵器招式,绝难防范。
    她边打边躲,武功大打折扣,片刻见阴宿冥已退至一旁,一杖将耿照迫退,赶紧抽身。
    这一轮斗得旗鼓相当,更加激发骊珠潜力,耿照跃上高墙,踩着脊顶奔至一处凸出檐角。这院落位于半山腰处,飞阁下便是滚滚江水,他迎风举刀,刀上龙焰又生变化,急旋之间,竟隐隐要幻出第二、第三,甚至更多条的火焰龙形,活灵活现,绕着刀身剧烈燃烧!
    鬼先生见情况不妙,再这般提升下去,谁还能制服得了他?提声大喝:“并肩子齐上!不收拾这厮,谁也走不了!”阴宿冥咬牙道:“说得轻巧!这当口,谁近得了他的身?”
    鬼先生回头道:“祭血魔君!请借血刃一用!”
    角落里,被称作“祭血魔君”的血甲门代表冷哼:“太远!”
    阴宿冥听见不禁皱眉:“什么太远?”忽然醒悟,那“箜篌血刃”有距离限制,相隔太远,威力难以施展。她未及细想,冲口问道:“多远?”祭血魔君阴沉一哼,理都不想理。
    鬼先生却笑不出来。
    有范围限制的武功,距离即是罩门,岂能说与人听?见耿照目露凶光似欲噬人,不欲拖延,抄起地上一柄马刀,遥对雪艳青唤道:“蟏祖,你我连手压制这厮,支持五招即可。我先上!”没等雪艳青答复,飞卷上檐,踏瓦移行,持刀扑向耿照!
    他摸透了雪艳青的性格。不给她时间犹豫,她便会按本能行事,而一向被视为是邪道艳姬、淫毒魁首的天罗香之主,本质上却是个正直而公平的人,绝不占人便宜。
    那柄斩马刀粗劣不堪,在离垢之前撑不到两合,“铿!”断成两截,断口融成铁汁。鬼先生一个倒栽葱翻落,伸手一勾,攀着墙瓦轻巧跃回,雪艳青及时补上缺口,半毁的金杖已看不出原本的华丽蛛形,前端露出半截黑矛尖,长杆上镌有凹凸不平的花纹,似是什么图形文字。
    古木鸢说过,“虎帅”韩破凡的绝学《玄嚣八阵字》是一门枪法。
    (黄金铸杖,只为掩人耳目。这杖里所藏的兵器,必与《玄嚣八阵字》有关!)
    他借机飘退,祭血魔君的矮壮身形已至雪艳青身后五尺处--这绝不是“箜篌血刃”的最大范围,而是祭血魔君愿意以之示人的假象。他双臂交叉于胸,正欲反手弹指,见雪艳青微一踉跄,狼狈避开一蓬溅至身前的销融金水,眼看防线将被突破,忙不迭地抽身疾退!
    鬼先生大叫:“蟏祖!再撑一招,请即退开!”却以眼色示意魔君。
    果然雪艳青闻言顿住脚跟,咬牙又硬接了离垢一击;背后,祭血魔君十指弹扫,“箜篌血刃”的无形震音贯穿娇躯,透甲而出,轰得耿照气血翻涌,脐间骊珠一黯,充盈百骸的奇力如煮茧剥丝般抽回,离垢刀的火焰迅速消褪。
    耿照几乎站立不稳,拄刀撑持,谁知离垢“哗啦!”插进檐瓦柱头,几乎将整片檐角斫断,离垢刀卡在残断的建筑之间,耿照与雪艳青立身处摇摇欲坠。
    玉面蟏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。她被震音近距离贯背透胸,饶是根基过人,也受沉重的内伤,娇躯卧倒,攀着檐瓦不让自己掉下去,连倒退爬回的力气也无。
    鬼先生跃上飞阁,猫儿也似的走到她身边,支撑着檐角的木柱“咿呀”几声便不再晃动,可见轻功之高。雪艳青挣扎欲起,鬼先生搭了搭她的腕脉,笑道:“蟏祖勿忧,我认识极高明的大夫,必能为蟏祖延治。”
    雪艳青俏脸煞白,一抹殷红淌下嘴角,极其艰难地开口:“杖……我的杖……”鬼先生一一扳开她修长的玉指,取过金杖,笑道:“我与蟏祖借杖一用,少时便还。蟏祖毋忧。”雪艳青摇了摇头,无奈五内翻涌,难以反抗。
    鬼先生提杖退回几步,杖头前挑,“当!”尖端卡住了离垢的船形刀锷。
    “喂!”下头阴宿冥见状,勉力移至檐底,使了个“千斤坠”稳住身子,张臂叫道:“你把淫妇和那……那家伙扔下来,我接着。”适才雪艳青救了她一命,堂堂鬼王、九幽十类玄冥之主,她媚儿可不欠这个人情,特别是欠天罗香那帮贱妇。
    鬼先生笑道:“就来了,我先取回离垢。妖刀紧要,可不能出了差错。”阴宿冥无话可说。在她心里,怕也觉得离垢比雪艳青重要得多。若非是欠了她的,才懒理那贱妇死活。
    “那快拿呗。慢!我见檐头快塌啦,先把小和尚……先把耿照扔下来!”
    鬼先生哈哈大笑,金杖一挑,离垢刀唰地拔出,凌空转得几圈,稳稳插落地面。就在这时,摇摇欲坠的檐角终于支撑不住,“哗啦”一阵倾裂迸响,连同檐上两人齐坠入黑夜江风,许久之后,才听见轰然破水的声响……
    第八八折至诚无碍,心若镜台
    繁华尽处,恍如一梦。
    赤炼堂雷家经营百余年的风火连环坞,终也有烧完的时候。火势渐褪的江面上,衰颓的焰光又将舞台还诸黑夜,除了风里挥之不去的焦臭气味,上半夜那场夹杂着血腥哀嚎的红莲灾劫已悄然落幕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
    符赤锦取下闷湿的覆面巾子捏在手里,仍半掩口鼻,稍阻难闻的火场气息。
    不幸的是:风火连环坞恰在上风处,饱含水气的江风吹过余烬,刮来满满的焦腐气,仿佛炭泥与血肉混作一处还发了霉,臭气既黏滞又凶猛,捏成一团的巾子效果有限,不过聊备一格。
    虽然好洁,符赤锦却无丝毫抱怨,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点精神,脚踩湿软的芦丛沙洲沿江搜索,唯恐错失了爱郎的踪影。
    今夜的聚会里,游尸门是唯二没有开口或动手的灯笼之一--保存实力、甚至保持神秘,本就是稳妥的盘算,教旁人摸不清斤两底细,自然又增添几分忌惮。这在群邪汇聚的场子里一点也不奇怪。
    聂冥途的旧有势力早已灰飞湮灭,如今孤身一人的狼首,必须大大露脸以凸显自身的存在,来换取更有利的谈判空间;老谋深算的骚狐狸漱玉节,如非为了弦子,料想也是隐于灯笼之后,绝不轻易露底。至于那鬼王阴宿冥嘛……
    便说是女儿身,符赤锦认识的精明女子也不少了,且不说那头骚狐狸,就连黄岛何家的君盼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,江湖历练是少了点,但绝非年少可欺的软柿子;手绾一岛,无数豪士愿意卖命效死,这可不是随便哪家的小姐都能轻易做到。
    那阴宿冥明显是着紧耿郎的,只是手段太劣,又舍不下离垢刀,救不能救、放不能放,竹蓝打水两头空,反教旁人摸清了深浅。由适才的混战推断,阴宿冥武功约与聂冥途在伯仲间,心计、临敌反应却逊了不止一筹,看得出内力不济,然而武功偏走大开大阖的路子,须有深湛内功相佐,才能发挥威力。
    耿照什么事都不瞒她,连在莲觉寺窥破阴宿冥的秘密、有过合体之缘的事也都说了,符赤锦常缠着他问东问西,专拣些交合的细节问,又或在高翘着汗津津的酥沃雪臀、被他插得唧唧作响的当儿,瞇着如丝媚眼,冷不防咬唇回头,带着细细娇喘:
    “你……你那天……啊、啊……也……也是这般弄……啊!就是那儿……美……美死了!上……上边儿也要……呀、呀……忒厉害的淫僧,我要是媚儿,一定……一定想死你啦……”弄得耿照哭笑不得,她则是咯咯娇笑,乐不可支。
    思虑至此,符赤锦胸中潮涌,俏脸微微发烫,半晌才摇了摇头,抑下心猿意马。
    除了不知收敛的阴宿冥之外,武功高强的“玉面蟏祖”雪艳青、南冥恶佛,及至被称作“祭血魔君”的血甲门人,大抵都尽量保持低调。从头到尾不置一词、不曾表态的游尸门,不过是更小心谨慎罢了。况且,这也不是现场唯一一盏全程保持缄默的灯笼。
    其实符赤锦只是别无选择。
    耿照闯入聚会、力战群邪,甚至妖刀异变陡生时,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冲上去,是大师父的识海传音阻止了她。“女徒,切莫冲动。以你我现时之力,非但帮不了他,反而坏事。静观其变罢。”
    她知道大师父是忍着极度的痛苦,甘冒真气逆行的危险,才得以心识传音。他的声音连在脑海中听来都异常虚弱,字字句句如受万针攒刺,教人不忍。
    论辈份,青面神在七玄之内,要比天罗香的“代天刑典”蚳狩云蚳姥姥更高,连昔日游尸门主“血尸王”紫罗袈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太师叔;以横空之姿接掌大位的“万里飞皇”范飞强,从来不敢小觑了这位神秘邪异的长老。
    纵使伤重难支,青面神始终保有一击之力,这是他今晚敢于出席这场聚会的保命符。这一击足以令七玄宗主等级的高手俯首低头,无论是混战、偷袭,甚至是连手群殴,均能应手破之,让爱徒带着他安然脱险。
    而当耿照与雪艳青随崩檐坠下,青面神判断终于是使出这一击的时候--
    在鬼先生等人的感知里,天地仿佛晃了一晃,旋又恢复正常,不久后“噗通”两声重物入水,回见游尸门、五帝窟已不在现场,料想是趁乱离去。
    失去焰火的离垢刀被金杖挑飞,落地时兀自“嘶嘶”窜着白烟,恶佛、祭血魔君等作势欲动,却无人踏出步履。耿照心智被夺的画面记忆犹新,在这帮邪道高手的眼中,妖刀不再是诱人香饵,而是深具威胁的妖物。
    鬼先生哈哈大笑,黑蝙蝠般的身形飘卷落地,变戏法似的亮出一杆碧莹莹的翠绿物事,材质似是玉石,尖端雕成合拢的三只钩爪,“匡”的一声扣住离垢刀柄,如擎蟹螯,连钩带刀拔将起来,宽大的黑袖管随即垂笼,看不清是用什么勾住了刀。众人心中一凛:“果然!连他也不敢徒手握持,须以外物隔离。”
    阴宿冥见耿照与雪艳青双双坠江,惊呼一声,忙跃上墙头,黑夜江上水波粼粼,哪有二人的踪影?回头见鬼先生以钩取刀,尽管她行事粗疏,毕竟有几分女子细腻,暗忖:
    “小和尚以袖布裹手,仍被妖刀控制……看来,须得玉石一类的材质,才能隔绝妖刀的魔力。”余光一扫,见恶佛、魔君都没什么反应,心中窃喜:“这两人不如本座精细,竟未发现这个重大的关窍。待我回去,着人打造一只玉锁握柄,离垢刀的惊天之威,便归我集恶道啦!”小和尚自然是要找的,妖刀也不能不要;两相权衡,只能盼那淫恶可恨的小和尚命韧些,别就这么摔死了。
    “鬼先生!”她清了清喉咙,朗声道:“这一下大伙儿都出了力,妖刀又不能分成三份,你可得给个交代。还是你有意继续赌局,我等三人一拥而上,看是谁技高一筹,杀人夺刀?”
    鬼先生连摇左手。“这可使不得。三位一齐上前夺刀,我哪抵挡得住?”话锋一转,声音里带着笑意:“况且鬼王说得对极,一把刀也不能给三个人……”阴宿冥冷笑:“你这是想挑拨离间么?”
    “这个罪名我可扛不起。”鬼先生笑道:“三位出手,已表明了诚意。刀不能一分为三,出席大会的资格却可以是人人有奖。”左手微扬,打出三道金芒,分射三个不同的方位。阴宿冥袍袖一卷,才知是封锦面绣金的请柬。
    “这封信柬里,录有七玄大会召开地点的路径,以及进入之法。每封内容大相径庭,其中所载法门,当然也只对帖子邀请的正主儿有效;诸位日理万机,都是重要的大人物,照管不上这样的小东西,为防信柬一不小心落入他人之手,才有这些计较。实属无奈,还请各位多多见谅。”
    阴宿冥见柬上果然以篆字写有“鬼王亲启”的字样,心想:“好厉害的内劲,好厉害的手法!此人……绝不简单!”忽想起一事,又问:“参加七玄大会的,就只我们三人了么?”
    鬼先生笑道:“五帝窟拥有两柄圣器、天罗香夺得万劫,我已奉上请柬。至于其他人嘛……就要看他们这几日的表现啦。大会召开的时日、地点如柬中所示,届时我将恭候诸位大驾,请!”身形一动,拖着刀飘出丈余,径往山下奔去。
    (这……这便走了?)
    阴宿冥叫道:“刀呢?那把离垢算是谁的?”鬼先生哈哈大笑:“鬼王,赌局依然有效。七玄大会之上,谁提耿典卫的脑袋来,这把刀就归谁!你还东张西望,恶佛魔君都已抢先啦!”
    (可恶!)
    她目光劲扫,果然不见二人的踪迹,忙不迭施展轻功,按方才的印象夺路下山,沿江搜索小和尚的下落。
    只可惜什么也找不到。
    撇开粗枝大叶的阴宿冥不谈,南冥恶佛、祭血魔君均是深藏不露的人物,那鬼先生甚至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耿、雪坠江的瞬间,早将入水的方位、声响距离等辨得分毫不差,于江畔一测风向水流,当可推出二人漂至何处。
    但无论是恶佛也好、魔君也罢,甚至神通广大的鬼先生,都不可能找到耿照与雪艳青。他们的心思越周密,听风辨位的本领越强,离她二人正确的坠落地点就越远,南辕北辙,只是徒然浪费时间罢了。
    就在耿照坠下的当儿,青面神发出了积蓄已久的、威力无匹的至绝一击。
    “青鸟伏形大法”的心识如刀,扫过在场诸人的眼耳头颅,剥夺了他们的五感知觉,植以青面神罗织的幻象--当然,幻象所示,是与耿照二人真正入水处风马牛不相及的错误地点。
    武功高强之士,自信心往往凌驾常人。这份自信可以使其在激烈的比武中保有自我、可以克服恐惧,可以淬炼意志为武器……但于此刻,只是让他们对幻象更深信不移罢了。
    这极其细微难以察觉、却又无法抵挡或闪避的一击,几乎耗去大师父好不容易凝聚的一丁点元气,蜗居在瓮里的小小老人再无声息,也无法以腹语或心识联系,仿佛陷入无尽的深眠。
    这个时候,只能靠自己了。符赤锦心想。
    大师父的幻术已将那帮妖魔鬼怪引至他处--若他们一意追杀耿照的话--接下来,就看她能否抢在鬼先生发觉不对、甚至回头来找之前,抢先救起相公。耿、雪二人落水处再往下数十丈远,便是一处生满芦苇的小小河湾,照理二人漂至此处,会被茂盛的苇丛拦住,偏偏符赤锦沿途寻来皆不见人影,又须倚靠明光照亮,不敢舍了那盏绘有血骷髅的大白灯笼,只得胡乱找些泥巴涂抹,稍稍掩饰一下。
    走着走着,忽见前方滩头一具人体被冲了上来,软软张开的双臂卡着泥滩乱草,就这么搁浅不动,模样依稀是个男子,不禁喜动颜色,脱口唤道:“耿郎……耿郎!相公!”飞奔过去,随手将灯笼一扔,双手拉住那人右腕拖上岸来,见他湿发覆面,顿感错愕。
    (不……不是他!)
    耿照在莲觉寺剃光了头,纵使身负骊珠之力,体内生机畅旺,个把月来也不过长出两寸来长的新发,还梳不了象样的髻子,平日戴着纱冠幞头,倒也不怎么惹眼。也还好不是耿照,那人被一刀劈开胸腹腔子,早已没气,瞧服色应是赤炼堂的弟子。
    符赤锦气喘吁吁,也不知是庆幸或失望,膝弯一软,几乎脱力坐倒。背后一人冷道:“没想到……真的是你。”符赤锦霍然回头,月光下一抹修长曼妙的身影持剑而来,一身红衫猎猎作响,剑上凝光虽寒,犹不及那张凝肃的桃花冷面。
    (她……她怎么会在这里?)
    这个问题,染红霞也自问了无数遍。
    她醒过来时,发现自己趴在湿冷的江边沙地,衫裙浸湿大半,爱剑昆吾被弃置在手边,既不见心上人,也无那帮外道的踪影。
    勉强拄剑起身,好不容易寻了处树丛挡风,盘腿运功内视,发现血脉略有淤塞,似是不久前被人点了穴道,边调息恢复,依稀想起了零星片段。
    她记得耿照被妖刀离垢附身,杀得七玄宗主连番失利,再来……再来记忆就模糊了。似有人背着自己,走过一条阴冷刺骨的长长通道,随即听见轰隆隆的江水奔流声响……她还记得趴过的那片背门削平如镜,滑得像是撒了珍珠粉的玉璧,肩膀背脊都是轻薄纤巧,令人爱不释手。
    即便对男子来说,修长结实的染红霞都不是轻松的负担,那样巧致的肩背,如何背她走下沿山而建的连片屋院,穿过长长的隧道?出隧道时,染红霞依稀听得一把优雅而威严的女子喉音,对背着自己的那人道:
    “……把她放下!到这儿就行了……”
    “……我答应他了。”冷静的声音透背而出。隔着少女玉一般的玲珑胴体,染红霞觉得她冰冷的声音变得温热起来,带着某种感情……或者该说是执拗?
    “放下她!”优雅的女声加重了力道。“你不听我的话了么,弦子?”
    --那位弦子姑娘,是你很亲近的人?
    --是好朋友。
    --她是很有趣的人。等过了这关,我再介绍给你认识。说不定能做好朋友。
    (是她!)
    爱郎的笑语犹在耳畔,零散的记忆陡地串接起来,一下子产生了意义。
    弦子,是耿郎身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。就是她,以不可思议的毒辣快剑逼得那自称“鬼先生”的阴谋家退了一步,及时解救她们俩;也就是她,让五帝窟之主出剑干预,令血甲门之人不敢轻举妄动,“她是我五帝窟之人。”染红霞记得五帝窟之主是这样说的。
    耿郎的身边,怎会有五帝窟之人?出身五帝窟的弦子,又为何要搭救自己?
    她拄着昆吾剑茫然前行,踩着湿泥焦土,一路走出了只剩余烬残星的火场,不知自己身在何方、欲往何处,白日间看熟的地景已发生惊天巨变,难以辨清。走着走着前方忽见一盏灯笼白晕,一把熟悉至极的动听嗓音急唤:
    “耿郎……耿郎!相公!”既丰腴又苗条的身形扑至江边,涉水拖上一具男子尸首,由峰壑起伏的玲珑翦影看来,正是拣走了她那套红衫裙的符姓女子。
    染红霞听得遍体生寒。
    初次见她,是在那小小的漂流舟里,那时这位“符姑娘”与耿照赤身裸体,说是清清白白的怕也没人肯信。染红霞与耿照在危难中互诉心曲,还来不及问这事,心里隐约希望能像说到弦子时一样,终也给她一个“只是好朋友”的答复。
    远比醋意、猜忌更可怕的,是这名女子身上的夜行黑衣,以及被她随手弃置的白灯笼。
    纵使涂抹污泥遮掩,那血一般的红墨仍被焰火映出灯笼糊纸,代表游尸门的骷髅头仿佛有幽魂寄宿其中,嘲笑她似的歪着头斜插在岸边湿泥之中,随着炬焰一闪一闪地跳动。
    两个女人隔着沙洲芦苇,以及地上明明灭灭的灯笼对望着,呼啸的江风刮不走长长的静默。染红霞不但认得这盏灯笼,也认得灯笼之后的人影--除了符赤锦骄人的身段之外,背上背的瓦罐也十分醒目。
    再否认的话就不是傻子,而是把他人当成傻子了。宝宝锦儿可一点都不傻。
    最后,打破沉默的还是染红霞。
    “耿……他人呢?”她轻声问。
    “我不知道。”符赤锦摇摇头。“我也正在找。二掌院,我……”
    染红霞淡淡望着她。符赤锦欲言又止,片刻才叹了口气,微笑道:“我说得再多也没用,我头一回见你,就知道你是心有定见的人。我也是。样子机伶,骨子里却是个认死道理的脾气,谁来说都没用。”
    染红霞一点也不想听她说“我也是”。
    想起被拣走的那身红衣裳,握着金剑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。这……有什么好揪心的?又不是我做贼!心里的冰凉却不见消减。染红霞紧咬银牙,忍着浑身的刺骨,不让自己露出软弱的样子。好不容易才盼到的,转眼又要飞去……这世上的事,怎会如此令人难受?
    她的从容宁定,令染红霞不由得生出一丝怯意。
    这对从小就勇敢无畏更胜男孩儿的二掌院来说,几乎是不曾发生过的事。
    耿照离开映月舰没几天,她听二屏言谈之中有意无意提起,说镇东将军慕容柔新收了流影城典卫耿大人于帐下,当着越浦一干文武僚属的面亲自布达,好生风光;在场除了耿大人,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雪肤花颜的美貌夫人。不少人在背地里暗暗称羡,羡慕的不是他宦途显达、年少得志,而是夜夜得拥这般稀世尤物……
    “耿大人?就是那个耿照么?”
    方翠屏一边收拾一边听着,本是漫不经心,忽然蹙眉打住,转头道:
    “他是什么时候结的亲?怎没听他说起过?”
    李锦屏耸肩一笑,口气仍是一派温和,仿佛一点也不奇怪。“我怎知道?江湖漂泊,说不定哪天遇到合适的人,娶妻生子,立业成家,也是常事。只不过这位“耿夫人”来得忒急,说不定便是身边之人,早已熟识……”
    方翠屏心直口快,“啪!”一拍桌:“是了,定是那个符姑娘!我说呢,哪能凭空生出个耿夫人来,她俩孤男寡女,赤身露体待在船舱里,传出去有多难听?也只能趁早成亲啦。”想起二掌院在旁边,一吐丁香小舌,狠狠地白了李锦屏一眼,回头歉然道:
    “红姊,我不是有心的,你别生气。”连唤了几声,染红霞才浑身一颤,如梦初醒,这话怎接都不对头,只能寒着脸道:“我干嘛生气?谁爱成亲谁成亲去,干旁人底事?无聊!”方翠屏再怎么直肠直肚,也知说错了话,赶紧闭嘴告退,直出了舱外还能听见她小声埋怨:
    “死丫头片子,坑死我啦!”李锦屏一贯的好脾气,自也是笑笑而已,没怎么还口。
    这些话,一定是师姊让她们来说的。尽管如此,“耿照成亲”这件事仍重重击碎了她的胸坎,有好一阵子无法呼吸,仿佛溺于无尽深海之下,怎么也冒不上。但染红霞心里明白,耿照是个老实的性子,若和那符姑娘有了婚约,决计不会又与她在妖刀临头之际互许终身……
    望着身前的雪肤丽人,她突然对自己没了自信。对他也是。
    “你知道耿照这人的。要不,就不会喜欢他了,是不?”
    符赤锦似是看穿她的心事,悠然道:“你自是不信我,也可以不信他,却不能不信你自己,不信你对这人的了解,不信你看待这人的眼光。迷惘时,想想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,你会想起他是怎样的一个人。”
    染红霞闻言倏凛,但彷徨不过一瞬,姣好的杏眸旋即恢复冰冷,身姿未见动摇。
    “他……知道你是游尸门的人?”
    “我不替他回话,你自己问他。”符赤锦又轻轻叹了口气:
    “二掌院,游尸门连我在内,普天下只剩四人,形同灭绝。你是个很正直的人,要不,他也不会这么欢喜你,为你倾心啦!但世上的正邪原本就很难一划为二,黑是黑、白是白,分得如此简单。
    “二掌院久历江湖,不知近三十年来,有没有听过一件游尸门干的坏事?那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,他在青苎村所犯的恶行,别说正道,还能算是个人么?光从这两点来看,孰正孰邪,犹未可知。”
    “这……”染红霞为之语塞。
    符赤锦淡淡一笑。“为此,你起码该给他个解释的机会,让你这样欢喜倾心的男子,能亲口对你说明,他是为什么做了这些事、认识这些人,也才不枉了他对你的欢喜倾心。”
    染红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。符赤锦正松了口气,忽见她微蹙柳眉,低道:
    “他……这些事,他都跟你说么?说……说他欢……欢喜……说这些心事?”
    (宝宝锦儿,你怎老是这么多嘴!)
    符赤锦恨不得左右开弓,抽自己几耳光。
   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,就是从别的女人嘴里听到男人有多喜欢自己--他要真有那个心,怎不自己告诉我!她故作从容镇定,轻描淡写道:“往后有你听他说心事,料想他也不再同旁人说啦。”明知是从权,心还是没来由地一痛,像给针刺了似的。
    所幸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,纠结不过片刻,见染红霞貌美体健、英姿飒爽,暗忖:“我要是男人,也喜欢这样的美人。这般正经八百的,任谁见了,都想欺负她一下。”心怀顿开,想起眼前最急的一件事,指着江流道:
    “我亲眼见他掉落江里,应该是这个方向没错。前头有个小河弯,能把浮木大小的物事拦住。一块去寻他罢?”
    染红霞无法拒绝,见她笑得云淡风清,虽是明艳无俦、桃李一般的人物,眸子却无比清澈,说不出的清爽宜人,不由生出好感,“铿!”倒剑入鞘,板着俏脸干咳几声,别开视线道:
    “本……本门立有严训,弟子不许结交外道。请!”径顺流奔去,脚步却不怎么急,是三两步便能追上的速度。
    符赤锦噗哧咬唇,心想:“你这心口不一的别扭个性,肯定吃过不少苦头。”料她脸皮子薄,再闹说不定要翻脸的,忙收拾起嘻笑的神情,三步并两步追上前去,与她并肩同行。
    ◇  ◇  ◇
    耿照被冰冷的江水呛醒过来,意识才一恢复,体外刺骨的寒便激发内创,“恶”的一口鲜血呕在水中,温热转眼脱体散逸,被黑黝黝的怒潮带向远方。
    夜晚坠江,在这料峭未褪的早春时节,最可怕的便是难以想象的水温;第二可怕的,则是隐藏在平静江面之下的汹涌暗流。越是熟悉水文的渔人船夫,绝不在夜里下水,他们深深知道:白日里知心顺意如爱侣的江水,一到夜晚便翻脸不认人,操舟行船都有危险,何况是泅泳?
    耿照水性平平,喝了几口水后稍稍清醒,明白自己何以没喂了鱼--一条藕臂抓着他的背心,手臂的主人攀紧一块凸出礁石,水流几乎将耿照的双腿冲出水面,身下却有一股巨力往底下吸卷,若非雪艳青另一条手臂死死攀住岩石,想保持漂浮亦不可得,马上被拖入江底漩流,再浮上时已是一具肿胀的尸体。
    (她……为何要救我?)
   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难解。
    明栈雪杀了天罗香几十名的迎香使和织罗使,又重伤了蚔姥姥,再加上师姊妹俩十几年来的前愆旧怨,雪艳青恨她入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。为逼问明姑娘的下落,什么线索她都不会放过。
    耿照神智恢复,求生意志顿时无比强烈,回臂抓住雪艳青的肩腋,好不容易才挨着她攀住礁岩,奋力抵抗激流,虚乏的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。
    江流中心吃水较深,不易有岩石突出江面,此处离岸必近。耿照原以为一回头就能看见江岸,谁知背后乌沉沉一片,似无边际;忙转向另一头,才隐约看见山棱起伏的朦胧黑影,蓦然省觉:
    “原来……我们被冲到对岸来啦!”谁知雪艳青忽然松手,修长的身子几乎顺流漂去,耿照堪堪抓住她的胳膊,整个人被拖得几乎没顶,骨碌碌地连吞了几口冰冷的江水,冻得他脑子发麻:
    “怎地……怎地这么重!”转念一想,又觉得似乎也有道理。
    雪艳青高大甚于男子,尚有胸臀之盛,光想就知道份量不清。
    耿照不敢松手,后头一截浮木破浪而来,“砰!”撞上他的背门,差点撞得他口喷鲜血,索性抱着浮木一蹬,两人哗啦啦顺流而下。其间仿佛一瞬,似又过了许久,耿照被一丛卡着木石的芦苇缠住,才发现两人冲入了一处小河弯里,此处水深不过一人高,憋着一口气能踩到柔软的泥沙底,江水流速稍缓,划动手脚,终于能慢慢接近岸边。
    他凭着一股蛮勇,抱着雪艳青的胸肋间奋力蹬水,硬生生游上浅滩,顾不得半身还浸在水里,喘着气瘫坐在柔软的泥床上,心想:“你……你救我一命,现下我也救还你,谁都别欠谁。”手掌欲从乳胁下抽出,手背却抵住一个浑圆坚挺、触感冷硬的物事,就着月光一瞧,原来是一副铸成女子胸乳形状的金绿胸甲。
    “难怪你这么重!”耿照又气又好笑,不禁暗骂自己胡涂。
    雪艳青周身披甲,护胸、裙甲、臂鞲……等一应俱全,即使让七叔这样的当世奇人亲炙,将甲铸得薄而贴身,仍是不折不扣的镔铁,斤两十足,童叟无欺。布帛吃足水都能重上几倍,拖人带甲泅水逃生,也真是笨得出奇了。
    初一给蒙了,总不能再摊上十五。耿照索性让她倚坐在怀里,动手除甲,那甲的形制与东胜洲惯见的不同,充满异域风情,薄得像胡桃壳,造型滑润平贴,腕间设有固定用的活扣,设计繁复、制作极巧,毋须倚赖系绳便能束起,穿戴舒适,与衣裳相仿佛。
    他对机关细件甚是熟稔,三两下便摸清理路,不禁啧啧称奇,一一拨开腕上的金属活扣,“喀搭!”一声脆响,便将左腕甲解下。正要随手抛弃,忽摸到臂甲内里有不规则的凹凸,似是刻了什么记号,翻过来仔细端详,不禁色变。
    臂甲内刻的不是图形记号,而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,似是心法口诀一类。她着甲时原本在内侧垫有皮革布疋,以免凹凸不平的内面压印在肌肤上,既不舒适也不美观,但内衬的皮布被江水浸透,一卸开来便即剥落,这才露出了镌刻在甲内的秘藏文字。
    黑夜里难辨内容,但耿照谨记执敬司的教训:但凡写了字的,便是重要之物,绝不能轻易抛弃!避免误看机密,只能帮她穿回去。
    谁知卸甲容易穿甲难,他将雪艳青环在身前,双手绕过她高耸的胸脯试图把腕甲穿戴起来。雪艳青可不是依人小鸟,个头还比耿照高,肩宽臂长,耿照伸长指尖才构着腕底的活扣,解开时只须一根指头的机关,穿回去却大费周章,再加上肩甲、胸甲碍事,弄了半天始终不成,索性把臂甲衔在口中,勾她两腋蹒跚起身,抬尸似的一路拖行上岸。
    月下但见她一双玉腿软软伸直,饱含力度的修长曲线既优雅又充满野性,衬与白皙的雪肌,肌肉线条消去了贲张的棱角,只留下滑润如水的起伏。
    耿照直到此刻,才有机会看清她脚下那双露趾的船底凉鞋:他此生见过最接近这个的足上之物,大概只有木屐了,但他姊姊的屐儿可没有忒高的鞋跟,能如此前低后高、尽情地展示女子美丽的脚背,屐上的红绳头也粗厚、结实得多--
    才这么想着,其中一只金甲凉鞋“啪!”绷断了细带,约莫是拖行间鞋跟犁入湿地,前挡后刨地一较劲儿,终于禁受不住。
    系带断裂的凉鞋被遗留在蜿蜒的轨迹上,雪艳青裸着一只雪腻左足,脚背上勒出细细红痕,衬得肌滑如脂,五只脚趾头蜷并着微微收拢,趾尖是淡细的橘红色,趾甲仿佛一小颗莹润的珠母贝,出乎意料地充满女孩子气。
    雪艳青的白皙十分罕异。
    拥有异邦血统、轮廓一看就知道不是东洲人的媚儿,肌肤的色泽是属于纯粹的烁白,于“白”之一字的纯度无人能及;明姑娘的肌肤在夜里带着淡淡的蓝晕子,是属于夜晚的幽白;乃至于横疏影的玉白、宝宝锦儿的乳白、染红霞缎子般的润白……诸女各擅胜场,不一而同。
    但雪艳青的白却如磨去外鞘的象牙,带着饱满的乳脂光泽,单就色泽来看,除开异邦出身的媚儿,她的肌肤大概是东洲女子之中最接近纯白的,白得略带一丝淡淡奶黄,连带使肌肤薄处如膝盖、趾尖等,都成了偏奶黄的橘红色。
    耿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拖出水面,寒风拂来,不由打了个寒噤,蓦地怀中雪艳青一颤,嘴角竟溢出鲜血,猛然惊觉:“她受了很重的内伤!”颅中隐隐刺痛,对自己如何落水、落水前又发生何事……记忆零星杂乱,怎么也串不起来,头却痛得快受不了了。
    他奋力将雪艳青拖入林中,免得感染风寒,使内创加剧。无奈伤疲交迸,不多时膝弯一软,连自己也脱力倒下。
    朦胧之间,记忆如雪片般从天而降,支离的画面仿佛被利剪绞成一段一段,不住从天上撒下,沾地便化为黑色烟罗。他茫然站在下着黑雨的空间里,既抓不住、也来不及看,惶急迅速膨胀为愤怒,然后又变成了恐惧……
    (这到底……是怎么回事?我怎么了?又为何会在水里?)
    耿照睁开眼睛,一股柔和丰沛的力量将他包围,安抚似的收束周身内息,一一推开体内经脉郁结处,原本涣散的碧火真气复现生机,将深入骨髓的寒冷排出体外。这股力量似发自丹田气海,但位置又有着微妙的差异,且与碧火功的先天胎息不同,明明是外力,感觉既陌生又熟悉……
    --化骊珠!
    心念一动,意识与身体相合,这一回,耿照才真正睁开了眼睛,忙不迭地盘腿坐起,闭目运功;真气搬运数周天后,体内散发的热气已将衣裤蒸干,原本受的些许内创已痊愈大半,连颅内刺痛也平复下来。
    可惜今夜透支太甚,体力无法说恢复就恢复,怕连徒步走回越浦城亦不能够,须得在这野地里将息片刻,以求缓图。
    碧火神功是奇,但决计没有如此迅速而奇特的异能。
    这是耿照头一次发觉,能控制、并任意运用的化骊珠,是何其强大!
    他收功吐息,低头见脐间的莹润白光渐渐消淡,直到平复如常,小心导引一缕碧火真气摩挲珠子,骊珠奇力突然一迸,一如既往难驯。耿照赶紧收束内息,避免奇力失控,暗忖道:
    “适才那股丰沛稳定的奇力,定不是化骊珠自行发出,似是与什么东西发生了共鸣,才未如往常般的失控。那物事的影响力足以波及骊珠……这是多可怕的力量!”纵身跃起巡视,却不见有什么异状。
   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,但雪艳青的情况委实不妙。
    她伏在地上簌簌颤抖,唇畔淌下的血渍依然殷红,量虽不多,却不曾断绝。耿照一搭她腕脉,被她体内紊乱的真气吓了一大跳:“受这么重的内伤,要换了旁人,早已一命归天。她竟能支持到现在!”
    雪艳青可不只是苦苦坚持而已,还在江流抓着他不放,否则眼下也轮不到耿照来感叹了。不明爆发的骊珠奇力治愈了他,且不论其中究竟,眼下却无第二回的爆发可用,耿照不敢冒险,为阻止她继续失温,只得动手除金甲。
    雪艳青全身只裙甲底下着了条纱裙,其余再无寸缕,钢铁贴着肌肤导出体热,这样下去也不用什么内外创伤,光失温就能冻死了她。
    耿照心无邪念,更不犹豫,快手快脚解下她四肢的薄甲,正摸索乳腋间的胸甲活扣,躺着的白皙丽人嘤咛一声,眼皮颤动几下,居然睁开了眼睛;两人四目相对,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。
    “你……你干什么?”她嘴唇微颤,声音虚弱却清楚。
    “你内创加剧,穿着铁甲会继续失温,得脱掉才行。”尴尬归尴尬,耿照仍尽可能保持镇定。况且,这绝对不是他所遇过最尴尬的场面,这方面典卫大人算是老经验了。“你如能动作,便自己来罢。我扶你坐起。”
    雪艳青试图抬起手臂却徒劳无功,摇头道:“我……我动不了。你来罢。”
    耿照原以为她会羞愤欲死,又或大骂他淫贼小和尚之类,一下子反应不过来,愣了片刻才讷讷道:“那……在下僭越了。”雪艳青点了点头:“有劳。”
    还……还“有劳”!你们天罗香的人,也未免太奇怪了!
    耿照对七玄的观感,不同一般正道七大派中人,七玄中虽有集恶道诸鬼、聂冥途之流行事残忍诡异的份子,也有三尸那样的隐世高人;五岛薛百螣、冷北海等忠肝义胆,更教人打从心底敬佩。世俗对于“非我族类”的涂污抹黑,耿照是颇有体会的。
    天罗香一贯予人之印象,媚儿老爱挂在嘴边的“淫妇”二字堪为代表,耿照在莲觉寺遇到的刁钻女子郁小娥,也的确不负骂名--烟视媚行、恩将仇报,总想着从男人身上盘剥好处,而后吃干抹净,骨头都不吐。但雪艳青似又与她大不相同。
    她的镂空金甲比亵衣还要大胆,穿起来的模样、言行举止却很端庄高雅,并不卖弄风骚;对赤身露体一事处之泰然,光明正大得像是不知男女之防一样……天罗香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,耿照想。难怪明姑娘当年要逃出来。
    解开腋下活扣,耿照终于将胸甲取了下来,露出一双尖翘腹圆的雪白乳蜂,比铜钱略小的乳晕是浅浅的琥珀色,带着松香膏儿似的朦胧晕泽,乳蒂却是莓果般的剔透艳红,乳晕与乳蒂的颜色不同,犹如糖膏上缀着糖梅,对比格外鲜明。
    约莫是寒冷之故,两枚蒂儿翘得高高的,足有第一节小指大小,昂然指天,微微颤动。光滑如象牙般的脂色乳肌泛起大片娇悚,连乳晕上都浮出一颗颗极小的浑圆凸起,分布匀细,衬与极圆的乳晕形状,非但不扎眼,反觉精巧可爱,直教人想轻啄一口,用唾沫沾湿那糖膏画成似的浅晕。
    雪艳青的乳房其实不小,即使平躺于地,胸前仍积出厚厚两大团,只是她肩宽身长,直与男子无异,在寻常女子身上份量十足的饱满乳球,对她却显得玲珑,但见尖翘,视觉上并不突出。
    半裸的雪艳青神色自若,对她来说,失温可能是更麻烦的问题。耿照却不能无动于衷,勉强定了定心神,伸手去解裙甲。雪艳青本想闭口维持体力,谁知耿照动作犹豫,老半天也解不下,她冷得难受,索性出言指点:
    “活……活扣在左腰后方……快些!”
    耿照战战兢兢解开裙甲,连湿透的纱裙一并褪下,高贵优雅的天罗香女王顿时一丝不挂,白皙的身躯就这么裸裎在他面前,再无遮掩。
    雪艳青与明栈雪,无论身形、相貌都无一丝相类:雪高大健美而明比例绝佳,明姑娘有张天香国色的绝艳脸蛋,雪艳青则以优雅高贵的气质取胜……但两人的胴体均不约而同融合了肌肉线条与曼妙曲线,将“力”以“美”的形式完美诠释。
    便是膂力过人的染红霞,又或骨架比东洲女子硕大的媚儿,都无这般明显又毫不突兀的肌肉线条。明栈雪若是美丽而危险的雌豹,她师姊便是高傲的白鹿,一双修长的玉腿蓄满劲道,仿佛随时会爆发。
    她腿心覆满乌黑卷茸,蔓至平坦的小腹,看得出经悉心修剪,并不显杂芜,这样的一丝不苟反倒加倍诱人,让人更想拨开茂密芳草,一探香幽。耿照不敢多看,将甲堆置一旁,又听雪艳青道:“我……我甲里刻……刻得有字,你……不许窥看。”
    耿照听得发愣:“你的身子可看,却不能看甲?再说了,人家本不知甲里有字,这下都知道啦!真不让看,何必要说?”摇头道:
    “不是我的东西,我不会看。”
    雪艳青似放下心来,又道:“你……你把衣衫褪下。”
    耿照面上一红,随即醒悟:“是了,褪下铁甲不够,还须衣布保暖。”暗骂自己粗心,赶紧将外衫除下,将她裹了起来。要在平时,他的衣衫能将宝宝锦儿由头到脚裹成一只腴美的奶香粽子,谁知到了雪艳青的身上,小腿还露出老半截,她缩起两只脚掌侧身并拢,仍不止颤。
    耿照本想生火让她烤干身子,无奈岸边的流木甚潮,火折又被浸湿,忽听雪艳青道:“你把里外衣裤都脱了。”虽是命令的语气,口吻并不凌人,令人难生恶感。
    耿照忍不住皱眉:“你不顾男女之防,我还担心把持不住。怎么天罗香里是用直肠子做为选门主的标准么?”见她裹衣瑟缩,想起当夜在莲觉寺谷仓明栈雪也是这般模样,没来由地亲近起来,顿觉有趣:
    “她俩明明一点儿都不像,但不知怎的,又觉得相像得不得了。”苦笑:
    “好罢,我去旁边树丛里,将衣衫都脱给你,再想法子给你生火取暖。”
    雪艳青呆了一呆,蹙眉道:“你……去树丛里干什么?我又不要衣服。”身上的水渍浸透外衣,渐不能抵挡风寒,催促道:“你将衣服褪了,给我取暖。待下半夜内力恢复两三成,我便能自行运功御寒啦。”
    耿照强忍着想纠正她的冲动除靴褪衣,片刻还是忍不住回头:“你这么坦白,难道不怕遇见趁人之危的坏人?或者你也只是存心试探我?”雪艳青经他一说,这才露出恍然之色,听到最末一句又皱起了眉头:
    “坦白有甚不好?做人不应该坦白么?我从不试探人的,有什么便说什么。”难得露出一丝不快。
    耿照哭笑不得,言谈间倒是暂时忘记尴尬,转眼脱得精光,露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。雪艳青与他贴面相拥,肌肤湿凉凉得像是含露水晶,触感更添腻滑。
    两人裹着干爽的内衫,雪艳青尖挺的双乳贴紧他的胸膛,果如先前所预料,极富弹性的结实乳肌又厚又腴,如拥一大团的滑韧鱼胶,偏生肤若融脂,指尖一掐便陷入肌里,这又非顶级的鱼胶可比了。
    耿照搂着她柔软喷香的胴体,只觉胸前两枚坚硬的蓓蕾一径厮磨,更衬得她乳质绝佳,尽管全身都是强而有力的肌束,只这一处怎么练也练不硬,形状、触感都是一等一的妙物。想起那两枚糖梅似的乳蒂,欲望顿时失去控制,怒龙胀大,滑入她紧并的腿间,滚烫的杵身一跳一跳的。
    龙首一擦过腿心,才知雪艳青真的是芳草茂盛,毛根又粗又卷,却是温绵厚软,雪阜上如覆一层软毡,能保护腿心里的酥嫩娇脂,承受男儿更激烈凶猛的冲撞。
    不知是水渍未干,还是她不经意间沁出爱液,耿照只觉前端黏滑,与抵正玉门、排闼而入的感觉极似,反应更强,连忙道歉:“我……不是……唉!真对不住……”
    雪艳青得他体温覆暖,大大削减不适,正舒服得闭上眼睛,被他吵得睁眼,蹙眉道:“这有什么好奇怪的?姥姥说过,男子阳物勃起,是天经地义的事,就跟……就跟挠痒痒一样。笑不是因为行止不端,或有意取笑,给人家呵了痒处,自然就笑了,有好什么奇怪?”
    姥姥……真是太明理了!耿照几乎忍不住大声喝采。怎么不多几个像蚳姥姥这样深明大义的老人家,好生教导一番,世上也少些尴尬误会!不禁好奇起来:“怎么,你以前见过男子的阳物么?”
    “没见过。”雪艳青的声音从颈畔传来,香息呵出阵阵潮暖。“不过姥姥说过男子与女子之事,我都记得。况且你有无歹意,我自能察觉。就跟动手过招一样,对方有无杀心,那是骗不了人的。”
    耿照想想也是。不过用打架来理解男女情事,也算别开生面了。
    “是了,我还没谢你。”毋须对面,他很自然地便能开口道谢。这样说话的方式似乎比平时更坦率。“你为什么要救我?是为了……向我打听事情吗?”
    雪艳青静默片刻。
    “那时没想这么多。见水里有个影子,伸手便抓住了。救人紧急,哪来忒多的为什么?”她想了一想,又道:“但或许……也是为了向你打听一个人。当时没想到,后来便想到了。”
    耿照摇头。“那要跟你说声对不住啦。承你救命,但我不能对不起朋友,可惜你换不到想要的答案。”
    雪艳青微微一怔。
    “我救你本来也不是想换什么。你倒挺讲义气啊!”
    “换了是你,你说是不说?”
    “也是。”她居然点点头,叹气道:
    “罢!那就再到处找找了。总会找到的。”
    她急着打听师妹的下落,发现耿照会天罗经的武功,猜想与她必有关连,才在鬼先生之前讨保这名陌生少年,当时没想这么多,就怕断了这条线索,再也找不人。但听耿照说“不能出卖朋友”,又觉得极有道理,她本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,转眼便不在此处纠结。
    耿照没料到她这么干脆,心想:“看来天罗香选门主的标准不是直肠子,而是哪个好说话便由哪个来当。”觉得有些对不起她,便道:“你救我一命,我也救还你好了。既然你不避嫌疑,倒是好办。”起身盘坐,也让她盘起双腿,背倚胸膛坐在他怀里。
    雪艳青站立时还比他高了半个头,霸气十足,坐下倒是差不多,可见身长都长在一双腿子上。只是毕竟坐着他的腿根,仍硬生生高出半截,加上两人肩膀几乎同宽,雪艳青尚有双乳之盛,这姿势虽像极了观音坐莲,身后却有童子环抱。
    他胸口紧贴她背心,左手环胸,掌心按着她乳间“膻中穴”,另一掌却按她小腹气海,运起碧火神功为她调理气血。这双人连成一体的运气法门,他曾在媚儿身上试行过,比之当时,耿照此际的修为、见识又有进境,效果更显着,也有益自身体力真气的调复。
    这法子只有一点不好--拥美入怀,手按双乳下身,男子雄风一发不可收拾,这不全与欲念相关,更多是身体自然反应;除开亲密爱侣,却有几个女子愿意接受?只有雪艳青全不计较,大大方方让他拥着。耿照勃挺的阳物贴着她的雪臀,杵身陷进桃儿似的股沟里,被充满弹性的浑圆臀瓣向后压回,紧紧摁上自己的小腹。
    雪艳青不晓男女之事,身子又难受得紧,尽管臀后贴了条滚烫巨物颇觉异样,但分神也不过是片刻间,随即专心运功,心境遁入一片空明。
    第八九折幽深金帐,啸月青狼
    两人搬运数周天后,圆满收功,缓缓吐出浊气。耿照得此调益,功力恢复了六七成,左掌心里忽地一搐,雪艳青身子微颤,整个人向前倾倒,浓发披落,低头呕出一大口瘀血。
    耿照左手不敢放,牢牢环着她的胸脯,右掌替她按摩背心、推血过宫。她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臂上,着实不轻,耿照唯恐她前仆碰伤了头,再顾不得什么嫌疑避忌,左掌捂住她丰盈的右乳,五指陷入绵软又极富弹性的乳肉,几乎将整颗乳球抹至她光裸的胁腋间,压挤成乳糕似的大团香滑。
    雪艳青的乳房果然硕大,直起身子时是漂亮的水滴状,下缘坠得饱满,乳丘顶端又滑又亮,有着丝缎光泽的尖翘浑圆,便似女王蜂尾。也不知是幸或不幸,这双骄人美乳生在高大健美的雪艳青身上,衬与她的宽肩长身,比例一点也不显大,更能显出蜂腹般的美好形状。
    她安心挂在他粗壮的臂膀间,连呕几口鲜血,颜色由紫酱转为殷红,体瘀散出,于内伤大有裨益。耿照着好衣裤,留了外衫让她披着,将金甲凉鞋等收拾齐全,藏入了一处低矮树丛。
    “带着这些,哪儿都去不了。”他对雪艳青解释:“你再歇会儿,我搀你在附近找民家借住一晚,顺便让你换身衣裳,天明后我们分道扬镳。你要入城也好,返回天罗香的据点也罢,我绝不为难。这些身外物,等脱险之后再来取罢。”
    雪艳青摇头。“不行。这套甲非常重要,姥姥说决计不能离身。”
    “没比性命重要。”耿照正色道:“蚳姥姥若在这里,一定也这么说。你当日在城外伙同鬼先生等袭击将军,将军已下令彻查,现下越浦各处都在找天罗香的玉面蟏祖,穿着这身金甲,简直是自投罗网。”
    雪艳青凝思片刻,忽问:“你在镇东将军手下做事,也要抓我么?”
    耿照忍不住微笑,摇头道:“今夜不抓。所以你披挂这身金甲大摇大摆出现在城门口的话,我会很为难的,你让我抓是不抓?”
    他本是说笑,雪艳青却没听出来,认真想了想的确是桩难事,点头道:“你说得也有道理。但这套甲十分贵重,不能随便藏起,这样,你掘个坑将它掩埋起来,以防被人拾走。”
    这可不是商量。玉面蟏祖在天罗香内犹如女神,迎香使、织罗使以下的干部只远远看过她,许多低阶弟子一辈子没见过蟏祖的圣容,只认得那身金甲。她说出来的话就是皇谕,哪用得着商量?
    耿照哭笑不得,但这女子似有些不通世务,要与她扳个对直,怕连坑都挖好了。他一向喜欢动手胜过动口,摸摸鼻子取来一片胫甲权充铲子,三两下便掘了个小坑,以纱裙包裹甲片堆土掩埋,又搬了块石头压着做记号,抹汗道:
    “你记得来找这块像狮子的石头,就能拿回你的甲啦。”
    雪艳青一瞧,那块瓜实大小的石头果然有些像是歪头咧嘴的石狮子,不禁抿嘴微笑,点头道:“真是像得很。”耿照这才发现她笑起来挺好看的,有种难以言喻的天真。
    雪艳青很少笑,也不是冷着脸故意摆架子,该说是一本正经罢?连一想事情就皱眉头的习惯也是,正经得不得了,全然不像个邪派首脑,就算放到了水月停轩,也是一板一眼的优等生。
    搀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走夜路,对彼此而言都是苦差。耿照亲近的女子如符赤锦、横疏影、霁儿丫头等,都是娇小玲珑,轻得能作掌上舞,染红霞的体态算是相当修长健美的了,但也仅仅是就比例上来说,一站到耿照身畔,男女之别还是能轻易分辨,也才有登不登对的问题。
    但雪艳青简直就是另一个男人。
    胴体仍是女子,完全保有女性的柔媚曲线以及种种诱人处,然而一旦等比放大到男子的身量、甚至更高时,丰腴的胸、臀、大腿等却较男子身板更有肉。饶是耿照膂力极强,也吃了不少苦头,比在流影城那次搀扶喝醉的胡大爷还要费劲。
    “你为什么……这么恨你师妹?”原本只是打算胡乱聊聊天、转移一下负重的压力,谁知冲口便说出了心中最纠结的问题。“你们有什么过节么?”
    雪艳青停下脚步。
    扛着的重物忽然不动,差点让耿照栽了个大跟斗。
    “我以前不恨她的。”雪艳青说这话时,眉宇纠得特别紧。那并非愤怒或仇视,而是迷惑不解。“是她恨我,而我完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。我和她从小虽不亲,但也没什么不好的,一向都是她来逗我的多,也都是……都是好好的。她为什么要这样,我实在不明白。”
    这下轮到耿照发愣了。
    明姑娘恨她到了极处,不但发誓“天罗经未大成,终身不入东海”,重返东海的头一件事便是大杀天罗香弟子,连挑数处分舵;咬牙切齿之甚,连在言谈间都毫不掩饰。耿照原以为是她师姊对她有什么不公之事,然而见到雪艳青之后,又觉得她不像是这种人,转念又道:
    “我知道啦。定是你师父把掌门之位传了给你,你师妹才生你的气。”
    雪艳青还是摇头。“我从小就是掌门的继任人选。这事十岁就定啦,那时也不见她有什么怨怼或不满,她也说不想做掌门的。”
    这倒与耿照的印象相吻合。明栈雪并不想要天罗香的大位,这不合她闲云野鹤、任意逍遥的性子。说到了底,她只是想对天罗香复仇而已。
    “那是你们的师父偏心,私下比较疼爱你,日积月累的,你师妹心里不痛快。”
    雪艳青皱着柳眉想了想,摇头道:“从小师父就比较宠爱她。师父爱读佛经,时常带她一起读,琴、诗、书、画那些,她也学得比我快,什么话师父才说上半句,她便能接下半句。除了练武,师父平时不怎么跟我说话的,久而久之,练武以外的事儿就只带着她啦。”
    耿照听得都头疼起来。
    若雪艳青说的是实话,恨师父偏心的人应该是她才对,决计不是明姑娘。
    “突然有一天,她就这么从师父的书斋里盗走了《天罗经》,杀了服侍师父的几个婢子,扬长而去。我赶到的时候书斋门紧闭着,血从门缝底下渗出来,流了一地。姥姥说师父气得走火入魔,谁也不让见,让我去追赶她,夺回《天罗经》。”
    她左臂横过他的肩背,份量虽沉,雪肌却是绵软细滑,隔着袖布也能清楚感受。耿照的外衫对她来说太过合身,腰带无法系紧,只能松松挽着,敞开的襟口露出并排蜂腹似的一对尖乳,体温蒸出馥郁的蜜香,不知是头发还是肌肤的气味。
    老盯着她胸脯看也不对,又怕她分神说话,不小心绊跤跌倒--或她绊了一跤害他跌倒--耿照打断她的话头,将她放了下来。
    “我背你吧?这样好走些。”背转身子向她。
    雪艳青想想也是,将袍角提至腰际,趴上他的背门。
    她自小被当成掌门养育,对天罗香而言,掌门是至高无上的存在,哪怕一根头发也神圣无比,是以雪艳青并不在意裸露身体。男子外衫两侧未得开衩,如不撩起,根本无法趴上背门,耿照回臂一勾,按住两瓣一丝不挂的浑圆雪股,已然不及收手,忙滑至大腿处一抄,将她背了起来。
    雪艳青“嘤”的一声,身子微颤,短促的鼻音还抖了一下,意外地充满女人味。
    耿照以为她身子不适,转头道:“怎么,伤势有什么不对?”雪艳青抱着他的颈子摇摇头,低声道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你刚才弄得我好……好痒。”片刻又是一阵扭动,似是伸手去拉臀后的衣布。
    “怎么了?”耿照问。
    “不知道。”她自顾自的拉衣掩臀,随口应道:“好奇怪……不知怎的,下边都湿啦,风吹有点冷。好奇怪,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。”定是他手掌滑过股下时所致,那感觉像要吊起心尖儿似的,光想似又湿濡了些,赶紧补上一句:
    “你别再呵我痒了。弄得下边儿湿凉凉的,风吹难受。”
    耿照还在想什么是“下边”、“下边”又怎么了,一股稀蜜似的薄浆已顺着雪股流入掌隙,匀匀渗入股肉与指掌间,液感丰沛,较宝宝锦儿的分泌再稀薄些,只比尿精时喷出的浆水稍稍黏润,直与清水无异。
    他功力已恢复六七成,五感极是灵敏,鼻端并未嗅得一丝尿骚,只觉她的气味独特,绝非淡细无味的体质,却不怎么难闻,也不是药料皂香;若以实物比拟,就像是调淡了的蜂浆水。此非失禁,而是自她膣里刮出的蜜肉气息。
    “咦,你发烧了么?怎地脸这么烫?”
    “没……没事。别管这个了,刚才说到你师父。”
    雪艳青静默下来,再开口时又恢复先前的凝重。
    “我当时没多想,就去我师妹平常一个人想心事的地方,果然看到她在那里怔怔出神,样子失魂落魄的,连我来了也不知道。我说:“妹子,你别玩啦,师父都给你气得走火入魔了。快将经书还来,我带你回去给师父赔不是。”
    “她回过神,瞪了我一眼,冷笑:“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谎啦?回去?我还回得去么?”我不知她在书斋里杀了多少婢子,但师父一向讨厌杀生,何况那些都是师父平时宠爱的人,只好劝她:“只要你诚心认错,我会帮你求情的。咱们回去罢!”
    “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天,突然放声大笑:“我的天,姥姥连你也骗!”笑着笑着又哭起来,说:“我们活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话里,你最可怜,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被骗;我可怜的,是什么都骗不了我!师姊,在你醒过来以前,这辈子还要再听多少谎,上多少当?你、我……我们怎么会这么可怜!””
    雪艳青并不是个聪明的人--即使相识不久,耿照几乎可以确定这点。
    这段话能教她记上这么多年,记得一字不漏,说不定是这些年来,夜夜在她梦境里重演所致。她转述的口吻平板而淡,伤后没什么气力,耿照却仿佛能看见少女明栈雪又哭又笑,对师姊嘶声大吼的模样。
    那时,明姑娘她已经崩溃了吧?耿照想。他所认识的明姑娘,连愤怒都是冷静深沉的,除非刻意伪装欺敌,耿照几乎无法想象她心神丧失的模样。
    在书斋里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
    “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。这多年来我始终都没懂。”雪艳青偎着他的颈窝喃喃道:“她哭完了又笑、笑完又哭,我从没见过她这样……我师妹一直都比我聪明、能干,我被她那个样子吓傻了,连话都说不出,谁知她就突然对我出了手,兴许心神激动失却分寸,差点一招杀了我。”
    --明姑娘到底是明姑娘。
    耿照在心底悄悄叹息一声。明姑娘不是差点失手杀了她,而是失手没杀成。
    雪艳青却不知他心中所想,自顾自的道:“我事情想不明白,一动上手,人便清楚了。她那时还不是我的对手,不多时便落了下风,我正要下手拿人,她突然对我大叫:“姥姥骗你的!我剜出那厮的心子,瞧瞧是黑是白。你再不回去,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!”
    “我突然明白她说的“那厮”是指师父,吓得魂飞魄散,或许在那时,她和姥姥在我心里的份量是差不多的,姥姥说的话我信,她说的话我也信。我怕见不到师父最后一面,舍了她赶回总坛去。姥姥说我前脚刚走,师父便仙逝啦,姥姥按师父的吩咐用药化了遗体,让我给师父的画像磕头。”
    这话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鬼气,以耿照现时的阅历,怎么听都像是一桩夺门阴谋。却听雪艳青续道:“姥姥却不知道,其实我后来自己想明白啦,只是一直没同她说。师父的书斋里除了《天罗经》,还不见了一把修剪盆栽的小金剪。那是师父特别请巧匠打给我师妹的,说是最爱看她操剪,旁人都不许碰。
    “我在后山找到那把被人丢弃的剪子,刀齿已扭烂成一团,上头染的血都涸成了焦褐色。我才知道,原来师父是给害死的,行凶的正是我师妹。她不止盗走了《天罗经》,还杀了师父!”
    “弒师”无论在黑白两道,都是人所不容的滔天大罪。耿照听得惊心动魄,忽然发现蹊跷,忍不住问:“那蚳姥姥为什么要对你隐瞒?是想掩饰你师妹的罪行么?”话甫出口,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。
    在天罗香的这场权力移转之中,雪艳青、蚳狩云是得益的一方,而明栈雪和她师父一个亡命天涯,另一个则是身死收场。四人的关系无论怎么画线连结,都不可能把蚳狩云与明栈雪连在一块儿。
   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雪艳青淡淡说道。似乎在她的人生里,“不知道”已是常事,因为未知实在太多,她已能泰然处之,并不会为此惊慌失措。“我本来不恨她的,事情发生得太突然,老实说我不知道要恨什么。但,杀死师父这件事我无法原谅她,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,她须给我一个交代。更何况,不久前她又打伤了姥姥。”
    这样听起来,明栈雪似乎是主动寻衅的那一方,不过她也从未摆出弱者受害的姿态就是了。这场莫名的斗争截至目前为止,还是明姑娘大占上风,偌大的天罗香被她一人杀的杀剿的剿,平白赔上一票迎香使、织罗使,连蚳姥姥都无法幸免。
    听出她对“姥姥受伤”一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情,耿照问:“蚳姥姥伤得很严重么?”雪艳青很久都没有说话。这个反应也出乎意料的孩子气。
    耿照体谅地笑了笑,点头道:“是了,我认识一个很高明的大夫,连断掉的经脉都能接回去,堪称是医术大国手。你若愿意,可以请他医治姥姥。”雪艳青“嗯”的一声,片刻才道:“那……那就多谢你啦。”
    耿照道:“别客气。那个什么鬼先生的不是好人,你别听他唆摆。”
    “他还拿了我的杖,说要还的。”她的声音听来颇为懊恼,似对丢杖一事十分介意。“七玄大会之上,一定要向他讨回虚危之杖!”
    说者无心,耿照却想起彼此的立场:衣衫不整的白日流影城弟子,背着下半身赤裸的天罗香之主,一个是镇东将军麾下,另一个则是刺杀将军的钦犯……看在旁人眼里,怕是全乱了套。
    走着走着,颈窝畔忽传来一阵匀细轻鼾,或许是伤疲交煎之下,雪艳青竟在他背上睡着了。也难得她如此信任,这该说是不知险恶,还是全无心机?耿照忍不住笑起来,心怀顿宽。
    管他的!官兵抓强盗的事,明天再说罢。
    今晚就只是两个患难相扶的江湖人,结伴在路上聊天而已。
    夜暗难行,耿照沿着山边林径,摸索着向前走,希望能循着人走出来的便道找到人居。走了快半个时辰,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几幢简陋的茅草房子,成“凹”字形的三合排列,四周竹篱环绕,似是农家。
    此间距离江岸已有一段,地势较为平缓,稍远处似乎隐约见得田畦,这里有农舍也不奇怪。比起五里铺遇袭时耿照阅历益深,对于荒野中突然冒出来的建筑物格外警觉,这座农舍的竹篱笆里有鸡笼、锄头等日常用物,分布自然,按理该没什么问题才是。
    他伏在十丈开外的矮树丛间,静静眺望着屋舍。
    “是……是民家么?”背上微微一晃,却是雪艳青睁开了眼睛。
    “怎……怎不过去?”
    “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。”怕她听不明白,耿照低声解释:“那屋子外围有鸡寮狗笼,却没有鸡行狗吠等动静,极不寻常。你在这里待着别动,我上前瞧瞧。”雪艳青勉力伸长粉颈眺望一阵,果然如他所说,点头道:
    “好。”
    耿照小心将她藏在隐蔽处,施展轻功掠至竹篱外,突然一股淡淡的腥味钻入鼻腔里:“是血!”心知不妙,绕着篱笆转了一圈,前后不见有人,才纵身越过墙篱,见鸡舍、狗笼的门都是开的,满院子都散落的鸡毛,却不见半只鸡;狗则好找得多,屋主饲养的大黄狗暴眼吐舌,歪着头横在竹篱门后,显是被人拧断了脖颈,手法干脆利落,连血都没多流一滴。
    这里是真正的农舍,并非出于伪装,代表屋内原本住得有人。鸡走犬毙,很难认为屋里的人家安全无虞。耿照轻轻推开左厢一幢茅草屋子的门扉,谁知柴门滑开不过尺许,便即不动,似是卡住了什么。
    就着些许月光一瞧,房内赫然陈尸两具,一人仰躺在角落的榻上,下半身还盖在缀满补丁的被褥里,怕是才坐起身便即遇害。另一具尸体则趴在柴门滑开的路径上,四肢完好,呈现诡异的歪斜,犹如跳舞一般,只有头颅几乎被扭了个对边,明明身体俯卧在地,扭曲的紫酱面孔却是朝向屋梁的。
    两人都只穿单衣,床上是一名老妇,死在门边的自是这家的主人。
    柴门开不到一尺,成年人要挤蹭入屋甚不容易,凶手杀人之后,却要如何离开?耿照再看了几眼,突然明白过来:那凶人轻敲门扉,老农披衣起身,开门观视,他却如一阵风般掠进屋里,拧断了坐起身来的农妇脖颈,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转身折断了农舍主人的,掠出时反手带上门扉。
    折颈的男主人原地打了几个旋子,尸身趴倒在地,恰恰挡住门径,造成“有进无出”的假象。这杀人的速度虽然快极,若是全力施为,耿照自问未必办不到,难就难那份毫不迟疑的杀心
    (好……好毒辣的手段!)
    两人俱是折颈而亡,血气自是来自他处。耿照不敢大意,循着气味蹑足来到透着微光的右厢,碧火真气的灵敏感应放大至极,清楚察觉屋内止有一人的心跳,只是虚弱到了极处,此外三丈方圆内再无活物。
    “还有活口!”
    他撞开门扉,屋里仅有的几件简陋家具被人扫至一旁,角落瘫坐着一个血人,浑身上下布满凄厉的创口,骨碌骨碌地冒着血,仿佛被成群恶狼撕咬过,有的伤口深可见骨,还有被扯下一半、另一半还连在身上的肉条,令人不忍卒睹。那人身受如此严重的创伤,居然还有一口气,口鼻处不住呼出鲜血沫子,瘀肿的面孔依稀辨得相貌轮廓,却是耿照曾见过的。
    “大……大太保!”
   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才一发喊,那人浮肿的眼皮便动了一下,可惜似已无法视物,眨得几下便涌出脓膏血水,低道:“耿……耿照?”声音含混不清,原来口中缺了几枚牙齿。
    “是我!”耿照趋前搭脉,发现他体无完肤,手都不知该放哪儿。
    他与雷奋开非亲非故,谈不上交情,但一个好好的人,怎一转眼成了半截破烂残尸?以大太保的武功,就算真遇上成群虎狼,决计不致变成这副模样。错愕、惊惶、惋惜、着急等情绪纷至沓来,耿照心乱如麻,瞬间竟有些鼻酸,眼眶不自禁地涌出泪水。
    “大太保!是谁……是谁将你伤成这样?我……我带你去就医……”见他左腿裤布上浓渍如墨,已经泛黑的色泽仍不停变深,显是伤到大腿动脉,双手紧紧压着伤口仍止不住出血,急得结巴:
    “怎……止不住……怎么会止不住血?”伸手要点穴道,但他双腿伤势最重,一条左腿几乎称得上“支离破碎”,哪有一块能让他点穴的完好肌肤?全是血洞创烂。正自无措,雷奋开睁开失焦的双眼,低喝:
    “别慌!镇……镇定点!”
    耿照被喝得一震,顿时安静下来。
    “伤……伤我的人还……还在附近……”雷奋开抬起左臂,攀着耿照的衣襟往面前拉近,艰难地咽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,低声道:“他……故意……放……放你……放你进……进来的……”休息了一会儿,继续道:
    “他……逼问我……一个秘密,哼……我……死都不肯说。那人……极工心计,知……知道我不能将秘密……带入土里……所以……”这几句说得稍稍亢奋,所剩不多的气力迅速耗尽,他连吞咽都有困难,几乎被血唾噎死。
    耿照按住他左腕脉门,一点、一点输入碧火真气,低声道:“大太保,我背你逃出去。”能把“天行万乘”雷奋开伤成这样的人,耿照完全没有应付的把握,但逃跑还是有些自信的。
    雷奋开摇头。“那人也算到了,我……我撑不住的。”颤着手指头揭开虚掩的衣襟,赫见他左胸口有个拳头大的血洞,一团湿腻的红肉“噗通、噗通”地鼓动着,令人怵目惊心。“他……他掐断了我两条心脉,我……我死定了。”
    “我把秘密……告诉你,他……他的目的便达到了……”雷奋开破碎的嘴唇扭曲着,似是在笑:“但你只要活着……从他手里逃生,那……那就是老子赢了。你……明不明白?”
    耿照警醒过来。若真是凶手故意放自己进来听取秘密,不管最后雷奋开有没有告诉他,那人都不可能听任他离去。这是一条无论答应与否都得上的贼船,死了个雷奋开,凶手不过是换个拷打的对象罢了,耿照只能为自己打算。
    这也正是雷奋开孤注一掷的地方。
    “看来你明白了。听好……”雷奋开凑近他的耳朵:
    “总瓢把子的隐居处,就在--”低声说了几个字。
    “就这样?”耿照实在难以置信。
    “就……这样。”雷奋开笑起来:“见到总瓢把子,你同他说说这里发生的事,所有细节都别漏了,让他给老子报仇。”
    耿照急急追问:“是谁下的毒手?”
    “铿啷”一声,一物从雷奋开手中落下,却是一枚精钢铸成的铁简。
    “拿……拿着。”雷奋开的眸光逐渐涣散,身子开始抽搐,口中骨碌碌地冒着鲜血。“我要说的……都说完啦。凶手……”一把抓住耿照握着铁简的手,原本瘫软的指掌突然恢复气力,几乎将掌骨捏碎。“都……都说完了……收好它……别……别让人……看……”声音突然消失,咬牙瞪眼的神情犹凝在面上,身子却已不动。
    耿照还来不及悲伤。大太保说的东西他记住了,但是凶手呢?凶手是谁、为何行凶……关于这些,大太保什么都没说啊!难道铁简的主人是凶手?那又为何说“别给人看”?
   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
    他费了偌大气力才把雷奋开的手掰开,翻看掌里那一方铁块,认出上头镌有赤炼堂的风火旗标志,正面镌着“见简奉令”、背面则是“指纵鹰”的阴刻篆字,这下线索全断了。雷奋开自己便是“指纵鹰”的主人,“铁简主人行凶”一说实难成立。
    临死之人的托付,是世上最沉重的负担。
    耿照并不惧怕残毒的凶手,甚至不怕牺牲性命,却深深惧怕自己有负所托,因为雷奋开没机会再拜托第二个人。一旦他想错或是做错了,雷奋开的托付将永远没有昭雪的一天,见到总瓢把子之时,也将无法面对他的质问:
    “是谁杀死了本座的大太保?他临死之前,不是将行凶之人告诉你了么?”
    背后传来狼一般轻细的脚步声。
    耿照悄悄将铁简收进怀里,潜运内力,放下尸体缓缓起身。
    豆焰掩映下,来人一身染血墨袍,披头散发,青巾蒙面,两袖长长曳地,不见袖中指掌,袍襕“泼啦”一声逆风飘扬,露出袍底的白绸裤、黑靿靴,同样溅满斑斑血迹,宛若炼狱走出来的恶鬼判官。
    看来铁简的意义也不用想了,雷奋开的推断奇准,这人果然是故意放耿照进来。连同左厢房老农夫妇的两条性命,他便是杀人的凶手!
    “尊驾出手忒辣,何不以真面目示人?”
    那人的覆面巾下发出“喀喇、喀喇”的炒豆声响,似是嚼着什么东西,微瞇的细目隐泛绿光,片刻才道:“下半首的二十字是什么?”语音既沙哑又尖锐,仿佛一男一女同时说话似的,带着妖异的共鸣声响。或许也跟他不断嚼着东西有关。
    耿照不禁一愣。
    “下半首……二十字?”
    大太保跟他说的秘密远远少于二十个字。难道凶手连自己找的是什么,都弄不清楚么?正自狐疑,又听那人吟哦道:““冈陵何无人?井上蔓草生,岱岳宗一目,含毫空复情。”说出下半首的二十字,可留全尸!”喉音虽诡异莫名,吟诗的韵律节奏倒是有模有样。耿照连编都编不出二十字给他,边以余光打量屋内,寻找脱逃机会,一边拖延时间:
    “说什么诗的,我全不知道!要怎生告诉你?”
    “好。”那人咀嚼着,忽然一挥大袖,从袖管中掷出一条白生生的手臂,上臂被啃得血肉模糊,留有骇人的硕大犬齿牙印,手肘指掌的线条却颇为娟秀,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有。臂上的肌肤未泛青白,该是新切下不久。
    耿照想起树丛里的雪艳青,浑身汗毛直竖,所幸那条臂膀甚是纤细,没有发达的肌束,苦主必定身材娇小,不可能是久经锻炼的雪艳青。他既悲悯另一条无辜受害的性命,又庆幸那人不是啃食雪艳青的手臂。
    那人也没打算诓他,伸手按了按覆面的青巾,像是抹着饱餐后的嘴角,怪笑道:“再不老实招来,我便吃了你藏在树丛里的小妞。”举手时袖管滑至肘间,露出一条毛茸茸的手臂来,五只指头尖如弯钩,恍若骨爪,一点儿也不像是人。
    (妖……妖物!)
    土屋一侧有糊纸窗格,耿照本想越窗而出,施展轻功将他引开,再回头来接雪艳青;如今看来,这个办法是行不通了。不过,有件事情他十分在意:这名黑袍怪人能将雷奋开伤成这样,武功该是深不可测,既然如此,何不一上来便动手,偏要拉拉杂杂扯上一堆?
    --这是拖延之计!
    无论是等帮手或别有算计,绝不能称了他的意!
    耿照无声无息出手,迅雷不及掩耳般掠至门前,运起全身功力,双掌印上对方的胸膛!
    他虽只恢复了六成功力,然碧火神功独步天下,这一掌既有突围的决心,复有擒凶之意志,便是雷奋开复生,也不能以肉身抵挡。只听“喀”的一声,掌力震裂了那人的胸骨,轰得他双脚离地,拱着身子倒飞出去,直飞出丈余才落地,“砰!”趴倒不动。
    轰飞敌人,耿照却抵受不住掌力反馈,踉跄几步单膝跪倒,胸中气血翻涌,一时间竟无力走出房门。“我……替大太保报了仇?”正自迷惘着,那人忽动了一动,撑地而起,胸腹不住冒出浓烈药气,连夜风都吹不散那股既腥臭又刺鼻的难闻药味,自屋外一路蔓延进来。
    耿照难以置信。他确确实实感受双掌轰击的力度,那股巨力甚至伤了他自己的掌骨腕筋,就算未能打折,也绝对是打裂肋骨的威力,怎还能站得起来?
    更可怕的是:被不停飘散的浓浓药气包裹起来的黑袍怪人转动肩膀,还伸手按了按肋间,冷哼道:“实力不错啊!东海年轻一辈里,居然有你这等高手。你叫耿照,是么?”
    “鼠辈。”耿照不想和他废话,只冷冷吐出几个字。
    “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,是学不乖了。”那人喀喇喀喇地拗着腕子,活动活动肩颈,下一瞬便贴至耿照身前,指爪削过他的左腋,滚热的鲜血喷上半空!
    这一抓本要卸下他一条臂膀,着体之际,碧火真气忽生感应,耿照想也没想便举臂一让,利爪削过左腋背肌;余势所及,将他整个人掼入屋底,脚跟拖地滑行,直到背脊“砰!”撞上土壁为止。
    耿照没有那人若无其事站起的本领,背肌受到大范围的撕裂创,整条左臂形同报销,随手点了几处穴道,夹紧左腋扶壁起身,那人重又出现在土屋的门扉前,宛若鬼魅。
    今夜的第三场战斗,耿照仿佛笼中之鼠,面对不会受伤的敌人,他初次萌生“束手无策”的感觉。怪人身上仍不住飘出药气,这次却变得十分积极,一掠进屋扑向耿照,兽爪般的五指“哗啦!”洞穿墙壁,耿照缩着半边身子一滚,惊险地避了开来。
    那人动作如兽,模样也渐显现兽形:覆着青巾的口鼻拱起,像是变成了犬科动物的长吻;两耳越尖,位置越往脑后头顶的方向移去;浑身肌肉鼓起,几乎挤裂衣裤;肌肤色泽越来越青,粗硬的毛发根根攒出,矛戟般森然竖起……
    他嚎叫着挥爪,动作狂暴,每一下都夹杂着粗息嘶吼,以及筋肉骨骼不住撑挤、衣布迸开的声响,豆焰映在墙上的影子益形巨大,轮廓也越来越像双脚人立的巨大食肉兽。
    得益于此,耿照在爪风间东翻西滚,居然僵持不下。
    换作旁人,恐怕早已在利爪之下丧生,但耿照也有野兽一般的灵敏反应与身手,在狭小的屋内,怪人不断变魁梧的身形反而限制了行动,再加上兽化的过程似乎也带来相当的痛楚,狂暴的攻击变得不够精准,同样具备野兽反射神经的耿照自能轻易闪开。
    黑袍怪客并不愚笨,爪势落空,却守紧窗门不让他接近,完全没有突围的机会。
    “不妙!”耿照暗暗叫苦,眼角瞥见墙上的孔洞,忽生一计。
    不多时兽化似到了尽头,筋肉骨骼不再撑挤变形,飞窜出的药气略见和缓,那人痛苦的眼神一锐,散发出危险的光芒。他一连几爪,将耿照压制在屋底的土墙前,戳得墙面千疮百孔,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。
    (可……可恶!)
    耿照咬牙抬头,正迎着人形巨兽的恶意俯视,彼此都知道戏耍已至尾声,黑袍怪客一爪入墙,封住左半部空间,另一爪戳向耿照受伤的肩臂,打算将他钉在墙上,慢慢折磨拷问。
    爪风着体的瞬间,耿照矮身一缩,巨爪“砰!”贯入壁中,千疮百孔的粗陋土墙再也承受不住,轰然倒塌!
    耿照不顾黄尘激扬,抱着头滚出破壁,身子猛地撞上一座结实木墩,差点痛晕过去,脑中灵光乍现:“这是……柴墩!”反手捞去,果然握住一柄柴刀!未及站起,黄尘中一团硕大的乌影横空跃出,巨狼般的黑袍怪客不给他喘息的机会,利爪兜头抓落!
    耿照抬臂牵动左腋,痛得眼前发黑,眼看难以抵挡,蓦地腰间白芒大盛,化骊珠威能二度爆发,炽亮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座院子。黑袍怪客惨叫一声摔落地面,不住倒退,似乎那白光化为实体,就这么刺伤了他;片刻实在不甘心,索性捂着眼又扑上前来。
    耿照得骊珠奇力之助,体内真气一霎充盈,直欲鼓出,忙挥舞柴刀御敌。他平生只学过一套“无双快斩”,此时命悬一线,什么压箱底的本领都得拿出来,咬牙单手使刀,硬劈完一路几百刀的无双快斩。怪客被砍花了身躯,创口不住冒烟;片刻后挥开浓雾般的刺鼻药气,但见一身青皮戟髭,哪有什么伤痕?
    耿照握刀的手不禁微颤,虽然脐间骊珠仍放出万道豪光,但捂眼的青狼却在白光里人立起来,蓦地仰头长嗥,骇人的咆哮声震动山林,惊出无数飞鸟,气势再度压倒了腰绽异光的少年!
    (这人……是打不倒的!)
    在岳宸风之后,耿照已许久许久没有这种绝望胆寒的感觉了。若连未曾失控、源源释放奇力的化骊珠都放不倒这厮,眼下还有什么武器可以倚恃?人狼步步进逼,覆面巾下的长吻不住动着,发出令人汗毛直竖的可怕声音:
    “说!那半首二十字是什么?再不说,我便吃、掉、你!”
    “《青狼诀》这种低三下四的武功,用得着这么张狂么?”
    一把端丽动听的女声自他身后传来,口吻虽是轻描淡写,却隐有一股肃穆庄严,可以想见声音的主人见过无数沧桑风浪,纵使面对怪异狰狞的人形巨兽,依旧波纹不惊。
    “任你化身后刀枪不入、伤愈快绝,这套武功的致命缺陷,你并未参悟出破解之法。要不,也毋须啃食这农家的无辜女儿了,是也不是?”
    耿照一凛:“难怪!难怪他的指爪路数如此眼熟,这《青狼诀》……是聂冥途的独门武学!”
    他曾在莲觉寺大佛腹中,与明栈雪窃听聂冥途、阴宿冥两人对话,从而知道这门歹毒的武功。只是聂冥途一身青狼诀邪功,当年已被“天观”七水尘化去,此人决计不是聂冥途,这世上还有何人通晓这路《青狼诀》?
    而黑袍怪客则被说中了痛处,怒极回头。
    如无必要,他等闲不使青狼诀,实因这门武功有重大缺陷,饶是他天资过人,又煞费苦心钻研,犹未可解。万料不到雷奋开伤疲之身,仍是无比难缠,非使出青狼诀无以擒之,而后才不得不寻来这座野地农舍,生食农家之女修补耗损。
    聂冥途隐世长达三十年,集恶三冥的畜生道一支早已烟消雾散,世上纵有知《青狼诀》者,亲眼见过的也不多了,谁能轻易喊破这门奇功的来历,甚且知其有重大的缺陷?
    “尊驾既来,何必藏头露尾?还请现身一见。”他冷冷道。从人狼口里吐出文质彬彬的话语,当真诡异到了极点。
    “从你口中听到“藏头露尾”四字,实在令人哭笑不得。”那端丽的女子口音淡然说道:“我一直都在这里,没藏什么,只是有人心眼已污,睁眼不见罢了。你要见我,我不是在这儿么?”语声方落,耿照眼中忽现奇景--
    白光之中,四名童子扛着一台金顶纱帐现身。那帐大有八迭,周围数重藕纱,贴满金箔的华丽顶盖呈八角飞檐的形状,中心的尖顶上立着一头振翅飞天的金凤凰;帐子两侧的抬杆粗如碗口,与金帐台一样遍体髹金,光是教八名力士来扛都嫌沉重,那四名僮儿却是举重若轻,移动间宛若踏莎滑行,连晃都不多晃一下。
    金帐前后,另有四名矮小的童女举着饰金涂红的凤头金杖,帐头悬着华丽的大红宫灯,只有右前方那盏不是红的,而是一只朴实的糊纸白灯笼,形状十分眼熟。
    八人阵帐的华丽金帐,便这么“滑”进竹篱院里,与耿照、黑衣怪客形成鼎足三角,彼此相距不过丈余。金帐停住的瞬间,化骊珠的耀眼白光突然熄灭,耿照检查脐间并无异状,也不知是什么缘故,暗忖道:
    “适才在江畔,珠子也曾自行释放奇力,并未如平常那样,稍一刺激便即失控,这回也是。二次出现的时机、情况之相似也未免太过巧合,方才她说“我一直都在这里”,此事若与这名女子有关……代表她从江岸那边,就一路跟着我们了。”此姝似无恶意,他忍不住多看了那盏白灯笼几眼,陡地省悟:
    “这是……七玄宗主的灯笼!”
    他对手持离垢后的记忆十分破碎,一想便头疼,但之前发生的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。他与染红霞意外闯入鬼先生与七玄宗主的集会,在劣势之中绞尽脑汁,想办法脱困……
    白灯笼的形制一模一样,但他没看过上头所绘的记号。灯笼面上,寥寥几笔绘出一枚箭簇似的图样,尖尖的三角框子底下两竖并排的直线,说是伞盖,伞柄也未免粗了些,倒像简笔的树木符号,三角树形下还压了个日轮般的螺旋圆圈,表示是背着太阳的。
    七玄的号记既简单又明了,即使是半路杀出的耿照,多能一眼认得:骷髅头代表游尸门、蜘蛛代表天罗香,竖有三弦的箜篌代表血甲门,而蛇则是五帝窟的表记……只有这压着日轮的树木图形,完全看不出代表什么意义。
    耿照在心里将七玄各派数了一遍,突然发现一个问题。
    不管怎么数,他所知悉的“七玄”始终只有六个门派。有个门派从没出现在“七玄”的指涉当中,连与宝宝锦儿闲聊时也不曾听她提起过。
    “你们……”他不由得喃喃说道:
    “就是那个从没出现过的“第七玄”罢?连七玄中人也未必知道……”
    “没错。典卫大人可真聪明,一下便想到啦。”
    金帐里的女子淡淡一笑,轻描淡写的口吻仍似有慑人心魄之能:
    “我等便是那人所不知的第七玄,你可以管我们叫“桑木阴”。”
    第九十折刀似蚕覆,唤子如殇
    黑衣怪客冷哼一声。“七玄的妖魔鬼怪,都是一丘之貉!”
    帐中女子不由失笑。
    “‘妖魔鬼怪’四字由你口里说出,也讽刺得很啊!”
    正所谓“好汉架不住人多”,她这一边不算她自己,光是随身的仆从就有八人之多,外表虽是些童男童女,端看抬帐四人举重若轻的模样,便知不好相与。黑衣怪客剔着利爪,幽绿色的眸子转得几转,忽想到了什么,怪声冷笑:
    “据说“桑木阴”乃是七玄之中的不动者,如升东之建木,不能轻易插手江湖之事,只能旁观,以延己祚,以待龙皇之回归。阁下既然自称是桑木阴,该不会不知道这一条规矩罢?”
    那女子“咦”的一声,诧然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    黑衣怪客冷笑不语。帐中女子也不生气,片刻怡然道:“你不说,我也猜得到。倒是你的真实身分,令我大感兴趣,《潜翔宝典》这么罕异的典籍你都看过,赞一句饱学鸿儒也不为过了,是不是?”
    《潜翔宝典》乃是一部江湖野史,作者不详,也有说非是一人一时之作的,成书分上下两卷,上卷记载玉螭王朝诸事,取材粗疏,信不如正史,文字也不如《玉螭本纪》那样华美生动。历朝历代撰述鳞族帝纪的各种文本,简直到了汗牛充栋的地步,官修的、私撰的不计其数,即便到了本朝,都还有萧谏纸这样的大儒从中取材,写出洋洋洒洒十七卷的《东海太平记》来;以这半部《潜翔宝典》之平庸粗劣,实在有愧于“宝典”二字。
    珍稀罕异的,是它的下半部。
    下半部主要记载玉螭王朝隳灭之后,鳞族各系的源流演变,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源道宗的部分。天源道宗内部派系复杂,即日后七玄前身,只是成书时尚无“七玄”的说法,但其中却有关于桑木阴的记载,可见其源流久远。
    这下半部的《潜翔宝典》涉及邪派,历代都被列为禁书,影响所及,连上半部都只有极少数的手抄残本流传,看过的人非常稀少,更遑论是下半部。而黑衣怪客适才顺口说出的“以延己祚,以待龙皇之回归”两句,恰恰出自宝典下半部中桑木阴的条陈。帐中的女子既是出自桑木阴,自然读得烂熟。
    黑衣怪客自知失言,冷哼一声:“你不必顾左右而言它。你既是桑木阴之人,此地之事便与你无关了,请!”那女子曼声道:“你自做你的,我路过腿乏,在这歇会儿不行么?”
    听如此优雅端庄的动听女声,说出这种近乎赖皮的话来,若非形势严峻,耿照差点笑出来。眼前的情况实在怪异极了:披着狼形的凶手饱读诗书,一口一个指他人是“邪派”,横里杀出的高贵仕女又说是路过看看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    忽听帐中女子唤他道:“典卫大人,你适才用的刀法很好啊!哪里学的?”
    耿照心尖儿一吊,头皮发麻,忽然有点理解黑衣怪客的感觉:“怎么她老问些不方便回答的问题,该说是都问到点子上么?”不敢随便卖了老胡,只说:“是一个朋友教的。我胡乱练过几天,约莫连一成都不算会,也说不上名堂。”
    “不,你这朋友挺有名堂,只是你使得不对。”女子细细解释:
    “这路刀法源于南陵的青丘国九尾山,脱胎自“天下三刀”之一的稽神刀法。然而稽神刀博大精深,练成者寥寥,遂有才智之士撷取精要,改走重意不重形的路子,化出这路变幻莫测的刀法来……”
    “等……等一下!”
    耿照被弄胡涂了,这“无双快斩”明明是老胡自创的武功,怎会与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扯上关系?
    “你说这……这是稽神刀法?”
    “不是。是脱胎自稽神刀法的另一门刀艺,昔年“九尾飞仙”胤纵天在青丘国九尾山耗费二十年的光阴,终于总结前人的心血,创制成功,才率领门人重入东海,成为七玄首屈一指的势力。”女子笑道:
    “虽经人刻意变造,更略去了招式外型,但刀意是不会变的。你方才所使,确确实实是狐异门的天狐刀。”
    (天……天狐刀?)
   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。帐里的神秘女子却不容他再想再问,一只纤细柔荑伸出纱帐,轻轻向他招了招。“你过来。进帐子里来。”
    耿照看了一眼黑衣怪客,却听那女子道:“没关系,快过来。”他只好横刀缓缓走近金帐,碧火真气的灵感铺天盖地般散开,双眼不敢稍离那魁梧狰狞的人狼,唯恐他突然发难。
    说也奇怪,黑衣怪客仍是站立不动,身上零星冒出缕缕烟丝,碧眼不怀好意地盯着耿照,却未乘隙攻击。“有……有僭了。”他抱着柴刀爬进帐子里。这金帐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张床都大,说是小屋也不为过,谁知帐里还真是一张大床,可供七八人并卧,铺着厚厚的绵软绒毡,毡子底下不知垫了什么,一按便微微陷下,犹如弹松的棉花。
    舒适的软毡上散置着扶枕垫褥,无一不织锦绣金的昂贵珍品,布置得像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女子闺阁。
    他才进帐子里,当先映入眼帘的,居然一只绷着滑亮白绸的小小桃尻。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小巧的屁股,大概比一颗香瓜略大,还小于盛夏河洲新采的小玉西瓜,浑圆饱实的股瓣显已发育成熟,非是乳臭未干的小女娃所有。
    小桃臀并非是静止不动,而是扭着同样小得不可思议的圆腰一路向前爬,裙裾在绵软的榻上摊成扇形,伸出两只朝天的小小脚掌,未着鞋袜的赤裸脚心酥红细嫩,这点倒是跟小女孩儿没两样。
    她爬到居中的枕堆间转身倚坐,拥着一袭白狐裘裹肩,把小小的桃尻藏进了枕头堆里,似乎觉得这个姿势十分舒适,微瞇起一双深邃大眼;及臀的如瀑浓发“唰!”披垂下来,竟是缎子一般的雪白,没有一根乌发。
    少女--在耿照看来,她的个头至多只有十二三岁--的脸蛋比巴掌还小,细瓷般的肌肤毫无血色,整个人仿佛一尊极精致的瓷人偶。
    “再靠近点,别杵在那儿。”
    她一开口,耿照才知她不是什么女童,而是方才与周旋的那个高雅女声。仔细一瞧,那张精绝的脸孔也不像女娃儿,而是秀丽的女郎。若说雪艳青是被等比例放大了的,那么,她就是被等比缩小,虽有着小小的臀股、小小的手脚和脸蛋,身形却非未发育的女童,而有着成熟曼妙的曲线。
    正因为个子太小而金帐太大,她刚才爬到垂纱前伸手招呼他,又要赶在耿照钻进来之前爬回原处,才让他意外目睹了那只小得出奇的诱人桃尻。女子拍拍手边的枕头堆,一具玲珑有致的修长女体趴卧在柔软的被褥间,浓发中传出轻细的微鼾,竟是雪艳青。
    “她累坏啦,我点了她的昏睡穴,顺便带过来。”女子道:
    “这下,你总能放心了罢。”
    “多谢……多谢前辈。”耿照心念电转,知道遇上高人,丝毫不敢缺了礼数。
    女子笑了笑,玉芽似的纤细指尖伸出白狐裘,遥指着藕色纱帐外的巨大乌影。
    “他在拖延时间,看出来了么?”见耿照不甚意外,满意地点点头,低声道:
    “《青狼诀》在短时间内剧烈地改变人的骨骼筋脉,并使伤势快速痊愈,看似神奇,实则有极大的缺陷。天地之间自有平衡,没有凭空得到的力量;内功不能使伤势瞬间愈可,因此他超用的是生命的精元,即使得到大量的血肉补充,也不过是寅食卯粮,无法培固。”
    这道理耿照听明姑娘说过,并不难懂。
    “看他的模样,之前似曾遭遇十分难缠的对手,为了自保,才运起《青狼诀》邪功,或制服对手,或用来恢复伤势。为弥补邪功损耗,他吃了农家的女儿,不断冒出的药气便是体内消化的特征。”
    “……他刚才没出全力?”
    “是想出也出不了。”女子指着帐外。“现在,药气渐渐消失,表示吞吃的血肉精元为他所摄,《青狼诀》暂时得到补充,便能够全力施展了。”
    “请前辈明示。”
    “硬碰硬的话,我也没把握杀他。”女子难得露出沉吟的表情。“青狼诀纵有千般不好,“寻常刀剑难伤”与“疗伤快绝”这两点却极难缠,否则也没人肯练啦。若善用天狐刀之长,倒也能制他。”说着瞟他一眼,抿嘴微笑:
    “没有招式,很困扰你吧?”
    耿照一怔,随即用力点头!老胡的对打训练,让他悟出“周天方圆,无处不在”的刀意:耳朵先听、眼睛先看,而后脑子才授意出手,永远赶不上招式的变化;高手对决中,一息之差往往便是胜负的关键。
    然而无招无式这一点,却使他在实战的应用上很难再行提升。武学是极为精密繁复、讲究技巧的一门学问,熟练与反应很重要,却非武学的全部,否则猿猴狐鼬的反应俱都一流,岂非都是武学大宗师?
    “无双快斩”为耿照的武道开了扇窗,但窗后需要更多的材料来充实,才能显现风物,甚至开山辟流,完成一幅胸罗万有的奇景。可惜老胡和他分开太早,来不及填补这块空缺,若非中途机缘巧合学了薜荔鬼手,又得明栈雪悉心点拨,恐怕耿照于外门进境有限,靠碧火神功或可压服一般的好手,万一对上岳宸风这种级数的敌人,不免险象环生。
    而鬼手的招数毕竟与刀法大相径庭,能借用贯通的部分相当有限。耿照自小与木鸡叔叔劈柴,练就绝佳手感,又得碧火神功之绵长、发在意先之反应,偏偏手上的招数不够,临敌使来使去,就是那一通猛砍的“无双快斩”,就像一名天生识味手艺高明的厨子,刀具灶火备便,正准备大展身手,偏偏手边没有食材,怎能烧得出好菜?
    女子随口评说,居然一针见血,耿照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许久,忽然见到了一盏明灯,抱拳长揖道:“前辈教我!”
    女子点头道:“时间有限,只来得及学三招。天狐刀之精要,在于……”忽听得帐外一声咆吼,黑衣怪客身上突然窜出大股浓烟,刺鼻的腥臭药味陡地变重,连帐外的八名童男童女都忍不住掩鼻。
    “这人也性急啊!”
    娇小如玩偶般的白发丽人微蹙秀眉,忽然伸出两指,冷不防戳向耿照双眼!这一下迅捷无伦,耿照还来不及吃惊,右臂本能一拨,格开那玉一般的小小柔荑;两人肌肤尚未接触,女子又无声无息缩手,连风都没扯起一缕,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。
    “教你的人也许出于好意,但你的性子不适合练天狐刀。方才你可以躲,性格狠戾些的还可能后发先至,以攻代守,更能抢得先机……但你却只是挡下而已。”女子叹了口气。“天狐刀讲究的是机变百出、虚无飘渺,于虚实之间用心机,不适合你。我原本想教你三招步法,让那人碰你不着,时间拖久了,青狼诀的缺陷自会收拾他。现在看来并不合适。”
    耿照恍然大悟。
    黑衣怪客最可怕的是刀枪难入、伤不成伤的青狼诀,但他最怕的也是青狼诀。只消以敏捷身法绕圈子游斗,避免正面交锋,待他摄取自生肉的精元消耗完毕,黑衣怪客不走都不行,眼前的危机自然解除。
    “我懂啦。”耿照对自己的速度颇有信心,低声道:
    “请让晚辈与他周旋,尽力不被他的利爪抓到便是。”
    女子却摇摇头。“万一他撇下了你,转而攻击这里,你待如何?”
    耿照闻言一愣。就算这神秘莫测的白发女子足以自保,他也不能不管昏睡的雪艳青……却听女子笑道:“那人也是工于心计之辈,不好好利用你的性子,那才真是稀奇。你这个不闪不避、什么都往身上揽的脾性,学稽神刀法还合适些,却学不得天狐刀。”
    她叹了口气,轻道:“也好。本来要学三招的,现下学一招就行啦。”伸手去按耿照的右手肘弯。肘弯乃是人身最脆弱的地方之一,耿照本能圈掌一拦,这回女子并未缩手,两人单臂交缠、快若闪电地交换了几招,耿照只觉她肤触细滑,竟像没有体温似的,小小的手掌又软又绵,怕真的出力碰伤了她,只以白拂手的招式卸劲。
    谁知转得几下,她轻轻一推,细滑的小手便突破中宫,稳稳按在他的胸膛上。
    耿照确定她也没使什么内力,况且以白拂手黏缠之精,就算岳宸风当日也没法一掌突破,女子的手法巧妙至极,倒像顺着白拂手的路数反向旋回,每个动作的力道都被精准无比地承接了过去,你进她退、你往她来,竟无一丝罅隙。
    白拂手的卸劲与防御体势不但被拆解成一个个零碎动作,还被她的小手像套袋葡萄般兜装起来,却又有着一丝极其微妙的隔阂,完全无法产生威力,乃至她把手往前一摁,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贴上了胸膛的膻中穴。这绝非白拂手不够巧妙,甚至与武功的强弱无关,就像天下最锋锐的剑,也不能砍开为自己量身订做的剑鞘。
    女子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,满意地点了点头:“你出身铸炼名门流影城,对体悟这路手法极有帮助。你方才使的,可是薜荔鬼手中的一路白拂手?这门神功失传已久,倘若能痛下十年苦功,成就当不可限量。”
    (她……她连薜荔鬼手也知道!)
    女子将他的错愕全看在眼里,淘气一笑,指了指柴刀。“狼荒蚩魂爪不是什么上乘武功,比起你的白拂手差多啦。你把这招学起来,他便奈你无何。”并拢五指随手劈拦,使的却是刀法。
    耿照记心不错,女子的动作亦不难,他边看边比划起来,居然似模似样,只是看不出这样的简单刀路,如何能克制黑衣怪客的“狼荒蚩魂爪”。女子带他做了几次,突然钩起五只白玉雀舌般的纤指,作势抓他胸膛。耿照对刚才被她一掌穿入中宫之事犹有余悸,正要拨开,忽听女子低喝道:
    “用刀!”耿照一凛,柴刀左抹右回,眼睁睁看着她一条线条修长美好、偏又小巧如牙雕玩物一般的藕臂穿出袖管,与他交错而过,生锈的柴刀却停在她脖颈边,距离微透出青络的白皙长颈仅有分许。
    耿照目瞪口呆。女子传授的刀法似是为这一爪量身订做,缝贴缝地逆着爪势倒旋回去,又重演一遍中宫突进、如入无人之境的戏码。
    “这……这是什么刀法?”他不禁喃喃说道。
    “心诀乃是我桑木阴所传的“蚕马刀法”,招式则是我按《青狼诀》图谱所载,与适才他所使的狼荒蚩魂爪相印证,临时拼凑出来的。你临敌时还须自行修正变化,不能一味墨守。”忽然想起了什么,抿着小小的嘴儿笑道:
    “这“蚕马刀法”也是没有固定套路的,贯通心诀后,你见一套武功便破一套,什么样的攻击法儿都能为它量身打造一只鞘,老老实实装起来,任它如何锋快,独独拿你没办法。”
    耿照省得厉害,女子虽未直接告以心诀,仅仅是这一点拨,他已受用无穷,忙收了柴刀,正襟俯首:“多谢前辈指点。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,尊讳如何称呼?”
    女子笑道:“你叫我马蚕娘罢。咱们桑木阴的主儿,历代都叫这个名儿的。”
    帐外又是一声惊天咆哮,那名手提白灯笼的女童奔至帐前,福了半幅:“启禀蚕娘,那厮似是复原啦!需要我等出手么?”那女童耿照适才打过照面,看来不过十岁模样,谁知声音却颇为苍老,蒙眼不看的话,还以为说话的是名老妪。
    马蚕娘挥手道:“玉嬷,先退下罢。那人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。”转头对耿照道:“你身负碧火神功绝学,论长力他不及你。临敌时切莫着慌,稳扎稳打,必能取胜。”
    “晚辈理会得。”耿照对她的武功见识甚是服气,无论她再说出什么也不觉得诧异了,抱拳一揖,提刀揭帐而出。
    院中,黑衣怪客正剔着骨爪,身上已不再逸出刺鼻的浓烟药气。他的身形似乎缩小了些,贲起的肌肉也不像先前那样夸张,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悍,一见耿照出来,冷笑道:“你已经错过了哀求饶命的机会。我先将你擒下,待杀尽了这帮搅局的七玄妖人,再来慢慢拷问雷万凛的下落。”
    耿照沉声道:“不管你要问的是诗还是总瓢把子的行踪,我都无可奉告。”
    “很好!”那人狞笑:“但愿用刑之时,你也有这般骨气!”身形微晃,如狼一般扑向耿照,竟比先前快上一倍!耿照根本来不及施展什么刀法,被扑得连滚几圈,总算没被他巨大的身躯压住,乘隙侧滚开来,才起身利爪又至!
    (好……好快!)
    狼化的最大优势就是快极,耿照心知不妙,灵机一动,转身便逃。“吼!”人狼狂吼一声,震耳的咆哮还未散去,爪风已至脑后;耿照侧身让过,黑衣怪客连人带爪扑倒了整片的竹篱笆。
    竹篾细韧不易断折,再加上此处本有一畦小小菜圃,扯倒的竹篱、柔软的菜圃地以及飞散的农具杂物等,让人狼的行动大受限制。它一脚踩穿了篱笆,深深陷进泥土地里,正要运劲震开卡在腿间的刺碎篾网,耿照已反守为攻,擎刀扑了上来。
    “找死么?”
    黑衣怪客一爪挥出,眼前的少年却像泥鳅游鱼般缠转过来,他手上的刀也是--人狼一声痛叫,毛茸茸的粗壮臂上被刨起一圈连皮硬毛,浓墨般的鲜血飞溅而出,耿照已与他交错而过,自是毫发无伤。
    黑衣怪客痛极,不明白护身的罡气何以突然失效,这少年刀锋削过之处,全是这一抓里的弱点,仿佛变戏法的秘藏机关被人掀了开来,专挑紧要处破坏,伤害倍增。他自《青狼诀》大成以来,已多次拿活人来试爪练功,自问比聂冥途钻研得更透彻,只碍于身分,不能正大光明挑战高手,琢磨实战应用。
    原以为雷奋开那老流氓受了重伤,该能轻易擒之,殊不料“铁掌扫六合”威力极大,雷奋开那厮心计又工,故意示弱,甫一交手便中了六合铁掌的暗算,若不以青狼诀疗愈受创的脏腑胸骨,只怕死在屋里的便是他了。
    为吐怨气,他可是狠狠折磨了他一顿,无奈雷奋开硬气得很,黑衣怪客明白从他口里套不出话,适巧耿照寻至农舍,才故意放他进来,谁知……当真可恶至极!
    “吼--!”人狼仰天长啸,臂上窜出大股药烟,刀伤被迅速修补起来。
    耿照初试“蚕马刀法”奏功,又惊又喜,谨记着马蚕娘的吩咐,绕着黑衣怪客游斗,不避任何一爪,而是直接以蚕马刀为“鞘”,令人狼爪爪无功。
    然而狼荒蚩魂爪毕竟是狼首的成名武功,亦是变化多端,不是每一下都能像第一击那样顺利破隙。两人一个前后左右疯狂出爪、一个兜着圈子连消带打,耿照还是守多攻少,以他伤疲之甚,黑衣怪客的修为又远高于他,这已是不可思议的惊人战果。
    交手数十合,黑衣怪客的身躯再度裹入缕缕药烟之中,知道这样下去极是不利,一式“狼猛蜂毒”又被耿照轻易化去,惊天之威如击空处,突然明白过来:
    “他这路刀法,专克“狼荒蚩魂爪”!”虽不明就里,他却不是冥顽不灵之人,作势再发一次“狼猛蜂毒”,待柴刀抹至,突然反掌握住刀锋,左掌画了个圈平平推出,正中他胸口,将耿照打得倒飞出去,整个人摔进金帐之中,一口鲜血全喷在藕纱上。
    马蚕娘细眉微皱,趴着向前抓住他的手腕,一把拖至枕畔,随手点了几处大穴,微微透光的小小玉掌一拍他肩头,一股熟悉的绵和之力透体而入,护住他的心脉。耿照只觉脐间一阵烘暖,周身如浸温水,奇怪的是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并未抗拒她输送过来的力量,仿佛早已习惯似的。
    “前……前辈……”他神识渐渐模糊,仍奋力挣扎着开口:
    “雷……总……总瓢把子……秘密……”脖颈一歪,终于不省人事。
    帐外呼喝声此起彼落,黑衣怪客与举大红宫灯的三名女童斗得正酣,三人身手毫不逊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,喝叱的声音同样嘶嘎苍老,半点也不像幼女;片刻几声裂帛劲响,三女各被利爪所伤。被称作“玉嬷”的女童一挥衣袖,沉声道:
    “四穷童子,保护蚕娘!”那抬帐的四名童子发一声喊,齐跃上前。
    “退下!”马蚕娘轻叱:“莫添伤亡!”众人奉她若神明,闻声顿止,一动也不敢动。黑衣怪客“唰!”飞入账中,巨爪一攫,抓起马蚕娘举至面前,两人身长相差悬殊,他单掌捏着她纤细的楚腰,拇、食二爪几能合住,忍不住啧啧称奇:
    “你这个玩具娃娃,弄出这许多花样!”
    谁知马蚕娘全无惧意,悲悯似的摇了摇头,叹息道:“你露馅啦,知不知道?普天之下,能将“不动心掌”使到这般境地者,屈指寥寥。你那一掌“河凶移粟”,不啻写着名姓,还蒙脸做甚?”小手微扬,轻易将他的覆面巾揭下。
    黑衣怪客大惊捂脸,旋又目露凶光,咧着血口尖牙,狞笑道:“窥人阴私,身死莫怨!”掌中用劲,正要将这小得出奇的白发女子捏死,谁知不管怎么收拢指力,却仿佛掐了块金刚砂,他已捏到全身微微颤抖、额际汗涌的程度,说是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为过,马蚕娘的小腰却丝纹不动,一双大眼仍眨巴眨巴地望着他,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。
    她只伸出一根蕊芯似的手指,按住他死命用力的虎口。
    “若非我立下誓言,不得插手武林之事,今天你就死定了。”小小的女郎轻声说道:“只是本门先祖万万想不到,这誓言竟保护了一名伪君子。”指尖慢慢上移,啪的一声,黑衣怪客的腕骨已被扯脱,不住冒出药气。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将他施加的握力全凝于她指尖下的那一点,还能倒移回去,严格说来黑衣怪客的腕关节是被自己施力扭脱的。
    马蚕娘的指尖继续上移,片刻又是“啪!”一记脆响,肘关也被倒行之力震脱。
    “你博览群书,学问大得很,又工心计,我骗不了你。碍于誓言,任何可能改变武林的事我都不能做,包括揭发你的真面目;除非生命受到威胁,否则我不能出手。这是你今天犯下最大的错误。”
    指尖滑过人狼的肩头,肩关节应声脱臼。他整条手臂软软垂下,巨大的身躯跪倒在软榻上,马蚕娘站在他身前,居然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,踮起脚尖伸直藕臂,指尖继续上移,“啪!”锁骨也断裂塌陷。
    黑衣怪客痛得汗如雨下,浑身簌簌颤抖。他已经整整有三十年,不曾重温过这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与胆寒,瓷玩偶般娇小精致的女郎仿佛是阎王最美丽的化身,索命的幼嫩指尖一路往喉头移去。
    咽喉软骨与肩、腕关节不同,一旦爆碎将波及颈动脉,直与砍头无异,即使是青狼诀的修补异能恐怕也来不及救。女郎的指尖从锁骨滑至胸骨,所经处的皮肤表面不住鼓起,发出炒豆般的劈啪声响,皮下已骨烂如糜。
    他施加于雷奋开身上的折磨,远远不及于此。黑衣怪客咬牙呜呜颤抖,在青狼诀强大的肉体修复能力之下,他连想昏过去都不能。
    她叹了一口气。“只可惜我也不能杀生。为防止继承蚕娘之力的人忘了自己的使命,规矩还真多啊,是不?人活在世上,本有许多限制,不是你想怎么样便能怎么样的。”
    “你记好了。”女郎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,亲昵似的嘱咐着:
    “你若动这耿姓少年一根汗毛,我杀你便不违誓言,明白么?”指劲疾吐,身前的巨大兽躯轰然飞出,直到两丈开外才坠落地面,撞出一个大坑。
    黑衣怪客落地后,不能行动言语的禁制犹未解开,身子从坑中弹起、落下,再弹起落下,连滚几圈才恢复自由,烧烟般的药雾随风源源涌出,断碎的锁骨与左臂已复原大半。
    “这女人……这女人的武功,决计不在当年的刀皇、隐圣之下,是……是三才五峰的级数!”
    他头也不回,起身便往林深处逃去,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。和风火连环坞的聂冥途一样,黑衣怪客做了受人讪笑的选择,看似怯懦卑鄙,但只有亲眼看过修罗地狱、并且得以生还的人才明白:活着,才是最大的成功!只有活下来才能洗说耻辱,获得更多。
    ◇  ◇  ◇
    在梦里,耿照持续与身披残碎黑袍的巨大人狼缠斗着,施展马蚕娘所授的一式刀法。梦境里的黑衣怪客并没有变成十丈高或三头六臂,甚至与在莲觉寺的聂冥途相结合,“狼荒蚩魂爪”的威力更真实也更强大--这可是结合了两名修练奇才的对战经验,从中淬炼而出的完美之狼,就算聂冥途与黑衣怪客遇上也要头疼半天。
    自从接受夺舍大法再造之后,耿照的脑海中便宛若一座“记忆宫殿”,所有的记忆都罗列其中,只需要一点窍门与练习,便能从中任意调出记忆查询。但耿照并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,对奇宫门人而言算是锻炼心识的入门记忆法他一无所知,甚至不知道该去锻炼这项能力,只能偶尔借助梦境,达到这种“默念其容”的神奇效果。
    透过梦境的战斗,他逐渐发现问题出在哪里。
    马蚕娘说的一点也没错,“蚕马刀法”的重点在于心诀,那几下招式不过是临时拼凑而成,越花时间琢磨威力自然越强,反之则越粗疏--但这仅仅限于马蚕娘心中所预想的狼荒蚩魂爪。
    倘若黑衣怪客使出一招自创的爪法,这几手刀路不免要大打折扣,而黑衣怪客正是以此法取胜。
    不知不觉间,耿照仿真出来的战斗对象不断重复最后打败自己的那一掌,那掌法与狼荒蚩魂爪的武学路数天差地远,耿照只好不停修改刀式,让他从马蚕娘短暂指导而得的那一点朦胧感觉能运使开来,发挥面对狼荒蚩魂爪时的强大威力。
    经过千百次的对敌,他把那一掌战得滚瓜烂熟,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能使出,修正出来的刀法与马蚕娘所授早已大相径庭,两者间几无关连,只余一丝模糊飘渺、似是而非的心法串接。
    算不清是第几次落败,耿照再改刀路,眼看黑衣怪客握住柴刀,左掌画圈轰至,他突然松开刀柄,右手并指作刀,左抹右挑,绕着黑衣怪客的手臂缠转直进,掌缘重重切中他颈侧--
    “成功了!”
    哗啦一声,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几口水,赶紧伸手找东西扶,好不容易从水中冒出头来,才发现双手所扶是滑溜腻润的石阑,自己居然浸在一座石砌的池子里。那池水很烫,蒸出大片热烟,四周景物看不真切,然而四野星垂,应是在户外无疑。
    耿照这辈子唯一见过的温泉便是在流影城的“响屧凌波”,没看过真正的温泉池子。池子的另一头被蒸腾的雾气挡住,难以判断浴池的大小,池缘以珍贵的汉白玉砌就,池畔遍铺打磨光滑的石板,接缝极细,可见其考究。
    温泉池子的周围植满庭树,权作挡墙,另有石灯笼、石椅、棚遮等布置,与富豪之家的庭园相仿佛。靠近耿照这边就有两座雕成鹤形的中空石灯笼,里头摆布了防风的琉璃灯,映射出淡淡晕黄。
    不远处,一名纤细的女郎赤裸着玉一般的雪润小脚,在温泉中浸着,一头雪白的长发在胸前拢成一束狐尾也似,末端以金环束起避免被泉水浸湿,正是桑木阴的主人马蚕娘。
    “睡醒啦?”她嘻嘻一笑,轻轻用脚踢水。“果然,你整整睡了一天,怎么也唤不醒,我的臭脚丫子一浸水里,就把你给熏醒啦。”
    她说这话毫无道理。且不说温泉本有刺鼻的硫磺气息,什么味道一入其中就都闻不到了,那顶金帐之中幽香细细,馥郁动人,她光着小脚儿在里头爬来爬去,哪有什么脚臭?简直就是一双香脚丫子。
    耿照敢跟宝宝锦儿这般调笑,在前辈高人面前却不敢放肆,强笑道:“前……前辈说笑了。”马蚕娘笑笑也不看他,忽道:“女人啊不管到了什么年纪,总是不愿意老的。我不爱听“前辈”两字,你喊我蚕娘罢,我门中之人也这么叫的。”
    “是。”耿照想起黑衣怪客来,迟疑道:“昨晚那个用狼荒蚩魂爪的人……”
    “我打发他走啦。”马蚕娘说得轻描淡写,似是不愿多谈。“我一时不知道要带你们去哪里,听你昏迷中老喊着“总瓢把子”、“秘密”什么的,如此上心,索性便带你来这里。雷奋开与那户农家,我已着人埋好了,你不用担心。”
    耿照感激她的细心周到,但又听得迷糊:雷奋开只跟他说了几个字,都不知道是不是地名,怎么她就知道要来这里?他并非不相信马蚕娘,只是受人遗托,不敢轻易辜负,谨慎问道:
    “这里……是什么地方?您……怎知道要来这里?”
    “你和那黑衣人打斗时我就在附近,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啦。”马蚕娘也不以为意,顽皮地摆动小脚打水,曼声道:“他吟了一首五言诗,那诗里是藏字的,乃是一条字谜。”
    耿照读书不多,那时正犯迷糊,哪记得什么诗句?却听蚕娘怡然道:“冈陵何无人?井上蔓草生,岱岳宗一目,含毫空复情。诗有云:“如山如阜,如冈如陵。”冈陵二字,射的是一个“阜”字;何字去掉人字边,只剩一个可。左阜右可……”
    耿照在心里照写一遍,登时省悟:“是“阿”!”
    “没错。”蚕娘掩嘴一笑,续道:“井上围者,阑也;上边再加个草盖头,便是“兰”字。岱、岳两字共通处,乃是一个“山”字,所以前三句合起来,指的就是阿兰山。”
    “我们在阿兰山上?”耿照忍不住东张西望。阿兰山有这样的地方?
    “我找了好久,才找到这么个适合疗伤的地方。”蚕娘笑着踢水。“你的伤还不怎么碍事,雪艳青那丫头可严重啦,又受了点风寒,泡泡温泉也对症;我带来的嬷嬷里,有三位被狼荒蚩魂爪所伤,温泉亦解寒毒、散固瘀,怎么想都是这里合适。”
    “那第四句呢?”耿照好奇起来。
    “没别的意思。就字面上来说,可以解作“我一边写这首诗,一边怀念我们旧日的交情”。依我看,这是一首约期诗,因为不方便让人知道,故将约会的地点藏在字谜里,最末一句是希望对方念着旧情、前来相见。”她淡淡一笑,摇头道:
    “虽说江湖豪杰,肚子里没甚墨水,但写这种近乎游戏的藏字约期诗,未免也太小儿女了些。我不相信这里边藏有什么秘密。”
    耿照想起当日躲在莲觉寺转经堂的梁顶,曾听雷门鹤与显义密谈,提到“老头子让我抓权”、“只有雷奋开那老流氓知道他的下落”,显然说的正是总瓢把子雷万凛之事。他们找寻了阿兰山各处,要找个叫“万梅庵”的地点,相信雷万凛便藏在那个地方,想来阿兰山这条线索便是来自诗里的字谜。
    但雷奋开告诉他的东西,却与万梅庵、甚至与阿兰山无关。不管是谁在找总瓢把子,全都错得离谱。
    此事自不能说与马蚕娘知晓,他定了定神,随口将话题转开:“我在阿兰山上待过一阵,从来不知道有像这样的地方。”皇后娘娘驻跸阿兰山,环山都是镇东将军府或金吾卫的人马,严格来说都算是己方阵营,耿照稍稍放心下来。但对雪艳青而言,这可是大大不妙。
    桑木阴怎么说也是七玄之一,虽说七玄未必同气连枝,总比和七大派、镇东将军府亲近些。马蚕娘把身受重伤、孤身流落的天罗香之主,和耿照一起带进对反阵营的势力范围,动机实在值得玩味。
    蚕娘似是一派天真,笑道:“是么?我觉得这儿挺好的,又有温泉。”凝着烟雾缭绕的水面静默片刻,悠然道:“耿典卫,你的碧火神功,是与人双修而得的罢?”
    耿照脸一红,要不是温泉水烫,他直想把头都埋进去。“是……是。”
    蚕娘不用转头,也知他定是尴尬得很,温颜笑道:“双修本是道门诸法之一,也没什么。我看过几张《火碧丹绝》的残页,却怎么也想不到可以用双修之法来贯通,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真是不世出的奇才。是你想出来的么?”
    “不……不是。”
    “啊,那定是女子想出来的,那可好极啦。”蚕娘眼睛一亮,片刻又道:“你的伤势虽不如雪艳青,但也不是泡泡温泉、放着不管就能自己好的。最快的方法,就是与你的双修道侣一同运功疗伤,而且是越快越好,以免留下什么遗患。与你双修的那名女子在哪儿?”
    要是知道明姑娘在哪儿就好了,也不用这么牵肠挂肚的。耿照神色一黯,摇了摇头。“她不在我身边,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。我们许久没见啦,挺挂心的。”
    失望的神色一现而隐。“既然这样退而求其次,寻一名身子健壮、根骨上佳的女子,以双修之法交合,虽然不及道侣,倒也不失为一策。”
    耿照脸红耳热,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,蚕娘正把一条腿儿从水里收起来,无比细长的玉白小腿宛若鹤颈,比例完美至极,难再增减半分。
    他看得心猿意马,忽生奇想:蚕娘站起来比他的胸口还略低,身长与十岁女童差不多,却非女童身形,而是整个人等比缩到了这样的高度,脸蛋比巴掌小得多,精致得难以言喻……这么小的人儿,玉户该有多么细小?只怕一根食指便撑得满满,若与她交合,龙杵怎弄得进去?
    一想到这里,怒龙迅速翘硬起来,他突然觉得下身毫无拘束,完全可以感觉杵身在热水里划了个半弧,昂然指向水面。
    --我没穿衣服!
   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。哪有人会衣着完好的泡温泉?
    他赶紧坐到池底,双手掩着水中的朝天巨物,结巴道:“晚……晚辈该死!不知身上未着寸缕,冒渎了前辈……”蚕娘咯咯笑道:“我知道啊!我让人丢你下去的,怎会不知你没穿衣服?我从头到尾,可都没瞧你一眼哪。”拍了拍双手,提着裙子起身,两条笔直的修长细腿比骨瓷还要莹白,一路滚落水珠的那股弹性更是令人想咬一口。
    “好啦,我瞧瞧雪丫头去,你要好好“疗伤”啊。我明儿再来瞧你。”她带着一抹恶作剧似的笑意,扭着那小香瓜似的浑圆翘臀,就这么走出了石灯笼的黄晕,只留下尴尬无比的耿照。
    “真是……被狠狠戏弄了一把啊!”耿照觉得对人家浮想翩联的自己,简直就是个大驴蛋。正想在水底调息运功,忽听池子对面人声鼎沸,一团黄光划破缭绕的温泉水雾而来,映出几个晃动的身影。
    (有人!)
    他本能一摸池畔,才发现没有衣物,不由得连天叫苦,正要冒险爬上池缘找地方藏身,黄光忽然停滞不动,闯进来的那帮人都待在池子的另一头。由声音的传递速度推断,这温泉池两头少说有三丈以上的距离,灯光照不过温泉水雾,竟无人发现他的踪影。
   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道:“公主殿下,小人已雇了当地的土人做向导,派出人手沿江搜索,但我等此番北来,携带的侍卫有限,当以保护殿下为要,不敢……”
    “啪!”一声脆响,那人死死咬住一声痛哼,看来这掌掴得有力,连个大男人也禁受不住。那“殿下”怒道:“不敢什么?那你敢不敢死啊?没用的废物!通通都给我找去!一会儿我提刀巡视,见有哪个还赖屋里的,本宫一刀斩了他的头!”那人应喏而去,灯笼的光晕登时少了一半。
    皇后既然驻跸于此,附近有几个公主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。但这个公主殿下凶霸霸的,动辄要提刀砍人,显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。耿照越听越不对劲,暗忖:“奇怪了,这人的声音怎那么熟?我不识得什么公主殿下呀!
    正自狐疑,忽听一阵窸窣声响,随即噗通一声,水花四溅,应是那“公主”褪了衣裳,滑入池中,朦胧的白雾中但见一团沃雪似的影子,那公主的肌肤竟比白雾还要白皙。
    她发出“嗯”的一声娇吟,似觉舒畅,耿照只觉这呻吟又更耳熟了些,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。那公主余怒未消,不多时又嫌侍女烦人,怒道:“都给我滚!这池子周围不许有人!我见一个杀一个,听见了没?”众侍女逃命似的推搪而出,池边又只剩下石灯笼的昏黄光晕。
    耿照不敢作声,收敛气息,竖起耳朵仔细聆听。
    那公主趴在池缘浸水,半晌才自言自语道:“这帮人没半个顶用,废物一群!子时一过,再让孩儿们去寻。”怔了一会,又喃喃道:“小和尚,你可千万别死啦。就算死了,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,瞧我拿役鬼令把你从阴曹地府提上来!”一手轻拍水面:
    “上来呀,上来呀!世间鬼魂,谁敢不听我的号令?上来呀……”喊了几声,约莫是累了,将脸埋在臂间,翘着雪臀趴在池边歇息。耿照钻入水中缓缓游近,水中无光,只能见到朦胧的影子,但她皮肤委实太白,雪一般在水底格外分明;耿照游到她身后一丈,于投影下缓缓冒出头来,直至露出鼻端为止。
    温泉水雾依然浓厚,但距离拉近,那“公主”的模样已能大致看清:水面上贲起两座圆丘般的大白屁股,沾着水珠的臀股酥白耀眼,几乎比顶级的白丝缎还要烁白,以致露出水面的小巧菊门呈现粉酥酥的橘色,仿佛是在红嫩的肌肤上又涂了一层珍珠粉。
    这屁股不仅雪白弹手,尺寸更肥硕惊人,浑圆的大腿也是肉呼呼的十分诱人。公主的肩膀甚宽,裸背光滑,最惹眼是她那一头火焰似的金红浓发,发梢飘散在水面上形成大半个圆,仿佛连水都要燃烧起来。
    --是她!
    红发雪肤、宽肩腴臀……这些曼妙的身体特征只能属于一个女人。
    耿照再无怀疑,“哗啦!”自水中站起,勃挺的狰狞怒龙昂然对着错愕回头的女子,居高临下俯视着她,沉声喝道:“媚儿!”
    [后记——纪念我生命中的那些武侠因子]
    虽说“千古文人侠客梦”,但我想每个人心中的武侠母亲都不是同一个面目。今天就来谈谈我的武侠血统好了。
    在国中以前,我只看过台湾某老版的《射雕英雄传》漫画,画风近于绘制《小侠龙卷风》的老牌漫画家陈海虹,但并非陈老师所绘。据我年幼的印象,俩书的画风还是有相当的出入。
    家中当时仅有“酒楼赌技”、“铁枪遗恨”、“九指神丐”几集,第一本是江南七怪与丘处机的赌斗,第二本则是郭靖、黄蓉为治疗王处一、连袂闯六王爷府取药的精彩过程。有读友说我擅写群战,说不定就是这本潜移默化之下的结果。奇妙的是:这些精彩并不连贯的漫画,当时才读小学一、二年纪的我居然也看地懂,中间跳过的前因后果就自行脑内补完,如欧阳克是坏蛋、三头蛟候通海是笨蛋,而杨康则是个混蛋等、不用人说我都非常清楚……
    我到高中次啊看完大部分的金庸,只保留《鹿鼎记》到大学时代看--至今我都不承认这本是武侠,说他是“反武侠”可能更贴切。看金庸的同时,我也飞快看过了古龙,可惜古龙的龙头蛇尾连对高中生也很难交代,他对我最大的启发大概就是“正义一方的男生可以名正言顺的到处跟人上床”,我也必须承认“光滑修长的大腿”等描述对我有着极深渊的影响……
    古龙就是那种字里行间迸发才气的天才型人物,无论我想用多么戏谑的笔法轻轻带过都办不到。然而掩上《大旗英雄传》之后、失望到极点的我,忍不住开始思索着背后所代表的意义。如非英年早逝,而是像金庸一样有机会回头修整作品,我们将会得到何其丰硕的一套古龙全集!天慧结合耕耘,历练沉疴创意,岁月淘洗人生……光想象就令人战栗不止,但这终究无由发生。现在的古龙全集不能说是残缺或是不完美,或许,这就是它必然的摸样。
    古龙给我的无比遗憾,让我重新审视了“严谨”二字的重要性。对作者而言,作品只存在“当下”。我们必须在每次出手时全力以赴,。而非寄望将来有机会如何,每次修整都必须视为再创作,是独立的创作经验,而非创作的附庸。
    事实上,也就是越修越回到过去的例子。金庸的三校版是难以撼动的经典,可惜四校版缺失败的很彻底。这或许能成为另一项晚节不保的新里程?我不知道。
    在高中时代放弃古龙的同时,我迷上了温瑞安,他诗化的语言对我影响很深。当时在联合报连载的《战僧与何平》,我每天都整整齐齐用铁尺刀片割下收藏,不小心割坏了还会去杂货店再买一份重割,直到某天报纸提早卖完,面对大半本的剪贴簿无以为继,我才停止了此生第一次的追星活动。
   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《战僧与何平》的故事,只记得女主角林晚笑被白衣大侠龙喜扬设计强暴的可怜遭遇,至于她后来如何假手“下三滥”何家替自己报了仇,却没留给我太深的印象。这个女人描写得并不出彩,而温瑞安其实太擅于描写鲜活出彩的女子。
    至今我仍然坚持温瑞安的短篇好过长篇,皇冠替他出的《杀了你,好吗?》武侠短篇合辑是我认定的温派武侠最高杰作,甚至比赤裸裸描写人性丑恶的大长篇《刀丛里的诗》更好。《刀》被认为是温瑞安反映其冤狱不平的沉痛之作,但我恰恰以为此书太贴近作者的愤烈,从立意到笔法都扭曲到不行,用来研究温瑞安这个人是不可多得的文本,却远远不是他最好的作品。诗遣悲怀,本是最眞诚、最直接的灵魂呐喊,但并不等同于在情绪最浓烈的一瞬间全力迸放;那是嘶吼、是发泄,足够令人震撼,却无法美过沉淀转化之后的东西。《刀丛里的诗》恰恰不是诗,而是温氏的怒吼,我猜想李后主在赵家朝廷的每个夜晚都曾如此发自灵魂的痛吼过,但直接把它写出来却无法得到〈虞美人〉那样伟大的杰作。
    诗人终究会老,会失去他的敏锐纤细,这并不是他变得比较庸俗或不高贵,而是万物自有时。生命的衰退会迈向死亡,时光的衰退会致使腐朽,而诗人的灵感泉源的衰退则会让他失去创作的渴望与力量,所以我们必须趁能写的时候尽其所能地写,当衰退来临时,才不会留下遗憾。至于衰退的来临则是一种无法反抗的必然,如四时流转、飮水呼吸一般,不用害怕也无须羞赧。因为我们在尙能提笔之时已一往无前,无丝毫愧对慷慨赋予的伟大造物。
    默默猴
    [第十八卷完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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